她站起身,绕过宽大的工作台。高跟鞋敲击在光洁的水泥地上,发出规律而清晰的叩响,在寂静的空间里回荡,每一步都踏在朴宰彦紧绷的神经上。她停在他面前,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彼此呼吸的微澜。
她没有看他,而是伸手,精准地从工作台那堆草图中抽出了那本摊开着的速写本。动作流畅自然,像拿起一件常用的工具。然后,她平静地将翻开的画页举到他眼前。
朴宰彦的目光猝不及防地撞上了画纸上的自己。
雨水、病痛、难以言喻的绝望气息……炭笔冷酷而精准地捕捉了他最脆弱、最不堪一击的瞬间。
那个蜷缩在冰冷门廊上的男人,毫无尊严,像一件被世界随手丢弃的物品。画纸仿佛带着那晚潮湿的寒气,无声地扑面而来。
朴宰彦的呼吸骤然停止,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他像是被无形的力量击中,身体瞬间僵硬,目光死死钉在画纸上,充满了巨大的震惊、难堪和一种被彻底曝光的羞耻。他努力维持的体面,在这一刻被这幅画彻底击碎。
工作室里一片死寂,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城市低鸣。时间仿佛被拉长。
徐敏知举着速写本,目光平静地落在他骤变的脸上,观察着他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看他震惊,屈辱,看他无法掩饰的脆弱。
这观察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凌迟。
几秒后,也许是几分钟,朴宰彦才极其艰难地移开视线,目光落在徐敏知毫无表情的脸上。他的嘴唇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那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有痛苦、一丝乞求,还有……一种近乎自毁的认命。
徐敏知缓缓放下了速写本,动作不疾不徐。
她没有再看他,转身将本子放回工作台原处,仿佛只是放回了一件普通的工具。
“这就是你在我这里的价值,朴宰彦。”她的声音重新响起,依旧平稳,淡淡道,“一个可供观察的样本。一段需要被记录和分析的经历。仅此而已。”
她重新坐回宽大的椅子,目光投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
其实徐敏知从来不是什么冷酷的人,但每当她遇到朴宰彦的时候,她总会说出最狠毒的字眼。
“你的道歉,你的道谢,你的请求,对我来说都没有意义。唯一有意义的,是你展现出来的、可供我艺术项目使用的……状态。”她顿了顿,目光终于再次落回他身上,清晰而坚定,“比如,你此刻的样子。”
朴宰彦站在那里,像一尊被抽走了灵魂的雕塑。所有的伪装,所有的努力,在这幅画和徐敏知冰冷的剖析面前,都显得如此可笑和徒劳。巨大的无力感和冰冷的绝望如同潮水,将他彻底淹没。他感觉自己像一个透明人,所有的心思和伪装都被她轻易看穿,然后被无情地标注、归档。
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发紧,最终只挤出一个破碎的音节:“我……”
“你该走了。”徐敏知打断了他,语气是不容置疑的逐客令。
她的目光已经移开,落在了工作台上另一份设计草图上。“我的时间很宝贵,我不想浪费在无意义的对话上。”
朴宰彦的身体晃了一下,像是被无形的力量推了一把。
他看着徐敏知专注的侧影,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姿态,比任何激烈的言辞都更让人绝望。
他最后看了一眼工作台上那本合上的速写本——那里面锁着他最不堪的时刻。
沉默像沉重的铅块,压在两人之间。最终,朴宰彦什么也没再说。他僵硬地转过身,脚步有些虚浮,像踩在棉花上,一步一步走向门口。开门,走出去,再轻轻带上。动作机械而无声。
门锁合上的轻响,在空旷的工作室里格外清晰。
徐敏知的目光依旧停留在设计图上,笔尖在纸上划过,发出沙沙的声响。窗外的光线在她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阴影,看不清表情。过了许久,她才缓缓抬起头,目光投向那扇紧闭的门,又慢慢移向工作台一角那本安静的速写本。
室内的暖气很足,空气里只有画笔的沙沙声和颜料干燥的气息。然而,一种无形的、冰冷的秩序感,如同透明的玻璃罩,将整个空间牢牢笼罩。朴宰彦的离开,没有带走任何东西,也没有改变任何东西。
她拿起炭笔,在新的速写纸上落下第一笔,勾勒的,是窗外一只停在湿漉漉屋顶上的灰鸽子。
朴宰彦这个名字,连同他那瞬间崩溃的神情,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冰冷的秩序里,只激起了几圈微不可查的涟漪,便迅速归于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