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粘稠地包裹着城市。Star基地顶层的灯光早已熄灭,只有安全通道幽绿的指示灯在走廊尽头投下微弱的光晕,勉强勾勒出物体的轮廓。一片死寂。
凌星无声地靠在自己房间门后的阴影里,耳朵紧贴着冰凉的门板。他的呼吸放得极轻,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每一秒都像被拉长,只有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撞击着耳膜。
来了。
极其轻微的、几不可闻的脚步声,从走廊另一端响起。沉稳、克制,带着一种近乎刻意的轻盈,如同幽灵滑过地面。是江燃。
凌星屏住呼吸,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黑暗中,他的狐狸眼亮得惊人,像潜伏在丛林深处准备狩猎的野兽。门外的脚步声并未在基地内部停留,而是径直朝着通往地下车库的安全通道口移动。
咔哒。
极其轻微的、金属门锁被打开的声音,在死寂的夜里清晰得像一声惊雷。
就是现在!
凌星像一道蓄势待发的黑色闪电,猛地拧开自己房门,无声地闪身而出,迅速融入走廊更深的阴影里。他贴着冰冷的墙壁,目光死死锁定前方那个即将消失在安全通道口的、高大而沉默的背影。
江燃推开了厚重的防火门,身影没入门后的黑暗。
凌星没有立刻跟上。他默数了五个心跳,才如同壁虎般悄无声息地滑到门边,侧身,将门拉开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一股混合着机油和灰尘的地下车库特有的阴冷空气扑面而来。他侧耳倾听,下方传来轮胎碾过水泥地面的细微声响,以及一辆汽车引擎低沉启动的嗡鸣。
是江燃那辆低调的黑色SUV。
凌星不再犹豫,如同融入夜色的影子,迅速沿着安全通道的楼梯向下潜行。他的动作迅捷而无声,常年极限操作练就的敏锐神经和精准控制力在这一刻发挥到极致。车库入口处,那辆黑色SUV刚刚驶出,尾灯在夜色中划出两道短暂的红痕。
凌星矮身冲出车库,身影没入基地外围绿化带的阴影里。他早已在手机地图上标记了几个关键路口,预判着江燃可能的行驶方向。一辆提前预约、关闭了所有车灯和顶灯的网约车如同幽灵般滑到他面前。凌星拉开车门迅速钻入。
“师傅,跟上前面那辆黑色SUV,车牌尾号R1。别开灯,保持距离,别被发现。” 凌星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不容置疑的冷硬。
司机是个沉默的中年人,显然对这种要求见怪不怪,只是点了点头,娴熟地操控着车辆,如同猎豹追踪猎物,远远地缀在那两点猩红的尾灯之后。
城市的霓虹在车窗外飞速倒退,光影在凌星紧绷的脸上明明灭灭。狐狸眼里没有丝毫跟踪的兴奋,只有一片沉冷的、化不开的凝重。江燃每周这个时间点的神秘消失,抽屉里那些昂贵的止痛药瓶,战术室里偶尔捕捉到的、他揉按右手腕时蹙起的眉峰……所有零碎的线索如同拼图碎片,在他脑中疯狂旋转,指向一个他迫切想要证实的猜想。
车子最终驶离了喧嚣的市区,拐上一条通往市郊的僻静公路。路灯变得稀疏,夜色愈发浓重。大约半小时后,SUV驶入一片被高大常青树环绕的静谧区域。入口处,几个烫金的艺术字体在月光下泛着柔和而疏离的光泽:
安馨疗养院。
黑色SUV轻车熟路地驶入院内,在一栋爬满常青藤的米白色建筑侧面的专属停车位停下。
凌星示意司机在远处一个不起眼的树荫下停车。他付了钱,无声地推门下车,迅速融入疗养院外围浓郁的树影之中。月光被茂密的枝叶切割得支离破碎,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点。他像一道真正的影子,沿着高大的铁艺栅栏移动,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建筑的结构和可能的监控死角。
他很快锁定了目标——江燃停车位置正上方,二楼一扇拉着薄纱窗帘的窗户。窗帘并未完全拉拢,留下了一道狭窄的缝隙,透出里面温暖的、鹅黄色的灯光。
凌星的心脏猛地一缩。他深吸一口气,身体紧贴着冰冷的墙壁,如同壁虎般借助墙面的凹凸和藤蔓的掩护,极其小心地向上攀爬。动作轻盈而敏捷,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几秒钟后,他悄无声息地悬停在那扇透着灯光的窗户侧下方,身体紧贴着外墙冰冷的瓷砖。
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调整角度,透过那道窄窄的窗帘缝隙,向内望去。
暖黄色的灯光充满了整个房间。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某种淡淡花香混合的气息。房间布置得简洁而温馨,更像一个布置精良的居室而非病房。最显眼的,是房间中央那张宽大的、铺着浅蓝色床单的护理床。
床上,静静地躺着一个女人。
她的面容在柔和的灯光下显得异常苍白,几乎没有血色,仿佛沉睡在亘古的冰层之下。岁月和病痛在她脸上留下了深刻的痕迹,眼窝深陷,颧骨微凸,曾经的风华被消磨殆尽,只剩下一种脆弱的、令人心碎的平静。她的头发被梳理得很整齐,散在枕头上,是干枯的灰白色。身上盖着薄被,只有一只瘦削的手露在外面,手背上连着透明的输液管,点滴无声地流淌着生命维持的液体。
她像一尊没有生气的瓷器,或者说,更像一株被抽干了所有活力的植物。植物人。
凌星的瞳孔骤然收缩!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连呼吸都停滞了一瞬!尽管早有猜测,但当亲眼看到这一幕,那巨大的、毫无生机的静止所带来的冲击,依旧如同重锤狠狠砸在他的心脏上!
就在这时,房间门被轻轻推开了。
江燃走了进来。
他脱掉了白日里一丝不苟的教练外套,只穿着一件柔软的灰色羊绒衫。他脸上的表情,是凌星从未见过的。那层常年笼罩着的、冰封般的冷静和疏离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被巨大悲伤浸泡后的……脆弱。
他走到床边,动作极其轻柔地拉过一张椅子坐下。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用指腹极其温柔地拂开女人额前几缕散乱的灰白发丝,仿佛在触碰一件稀世珍宝,怕惊扰了她沉睡的梦境。
然后,凌星看到了让他灵魂震颤的一幕。
江燃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了那本他无比熟悉的、深蓝色的硬壳战术笔记。
他翻开笔记,却不是对着屏幕分析数据,也不是对着战术板推演沙盘。
他微微俯身,凑近床上沉睡的女人,用一种低哑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颤抖的嗓音,开始轻轻地念诵:
“……敌方打野红开,3分15秒左右可能Gank下路…河道视野必须提前布控…凌星的习惯性走位偏激进,需要辅助提前落位侧翼掩护,预防反蹲…他最近的补刀稳定性提升明显,但塔下抗压细节还需要……”
江燃的声音低沉而平缓,像是在汇报工作。那些冰冷的战术术语、精确到秒的时间节点、关于凌星操作习惯的详尽分析……此刻被他用一种近乎梦呓般的语调念出来,在这间弥漫着药水味的、安静的病房里,显得无比诡异,却又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难以言喻的温柔和心酸。
他念得很慢,很仔细,仿佛要将每一个字都刻进对方的意识深处。念到关于凌星的细节时,他的声音会不自觉地放得更轻,尾音甚至会带上一点微不可查的、仿佛被砂纸磨过的沙哑。
“这小子…今天在青训营…” 江燃的声音顿了一下,他抬起头,目光落在母亲沉睡的、毫无回应的脸上,冰灰色的眼眸深处,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无声地碎裂、融化,泛起一层朦胧的水光。他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像是艰难地吞咽下某种汹涌的情绪,声音里压抑的哽咽几乎要冲破那层故作平静的堤坝:
“……他…做得很好。很好。”
这短短几个字,仿佛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他猛地低下头,额头几乎要抵在摊开的战术笔记上,肩膀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那本记录着冰冷战术、承载着他未竟理想的笔记,此刻却成了他连接沉睡母亲、倾诉无处安放情感的脆弱桥梁。
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静静地流淌进来,落在他低垂的、显得格外单薄的肩背上,勾勒出一个被巨大悲伤和孤独压弯的剪影。
窗外的凌星,身体死死地贴在冰冷的墙壁上,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深深嵌入粗糙的墙皮,留下几道细微的血痕。他死死咬着下唇,口腔里弥漫开浓重的铁锈味,才勉强压制住胸腔里翻江倒海的酸涩和那几乎要冲口而出的呜咽。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江燃。
脆弱得像个迷路的孩子。
不知过了多久,江燃似乎平复了一些。他合上那本沉重的笔记,小心翼翼地放回包里。然后,他站起身,再次俯身,在沉睡母亲的额头上,印下一个极其轻柔的、如同羽毛般的吻。停留了很久,才直起身,默默地凝视着那张沉睡的脸庞,眼神里的温柔几乎要溢出来,却又沉重得如同千钧巨石。
他转身,轻轻带上了房门,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
直到那脚步声彻底消失,窗外的凌星才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缓缓地、无声地滑坐到冰冷的窗台下。月光惨白,照着他毫无血色的脸。他大口喘着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却无法平息心脏被撕裂般的钝痛。江燃那压抑的哽咽,那瞬间脆弱到极致的侧影,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灵魂上。
他坐在冰冷的阴影里,任由寒夜的冷意渗透骨髓。过了许久,他才僵硬地掏出手机,屏幕冷白的光照亮他失魂落魄的脸。手指在屏幕上机械地滑动,最终点开了通讯录,找到一个没有保存名字、只标注了“疗养院前台”的号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