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同你这般年纪时被仇家追杀至此,差点丧命,幸被王上所救。那时并不知晓有分水城有圣尊其人,直到野族又与中原朝廷冲突激战。”
“——王上那年初登大宝,本想借几场胜仗赢得众望所归万民拥护,不料天不遂人愿,竟意外中了敌人阴险诡计,陷于千军万马的埋伏之中。危急之际别无他法,生死只能听从天意,他令我们亲信十六人冲出重围向分水城求援。”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分水城,然后从别人口中知晓皮毛。那是一座魔幻城,可以说既存在又不存在,内藏重重幻境。它独属于圣尊,是仅有十岁的圣尊深入大漠,偶然发现并开启的虚妄之境。”
“城虽特异于当前困境却无济于事,你一定奇怪王上何以向他求援。只因他同西部诸部族皆有或有心或无意大恩小情的牵扯,本人又神秘莫测难得一见,受其蛊惑苦求参拜谒见的贵族平民日夜寻寻觅觅逡巡流连,皆称其有号令鬼神之能、通天彻地本事。关于圣尊的传说日益增多甚嚣尘上。”
“他把一直随他左右的人安置分水城内,避世隐匿,其中包括当时的五败类。声名之大隐有与王上分庭抗礼之势。”
“三年了,再没人见过他们。——如此奇人异士神通广大,寻找起来希望渺茫。从血海地狱里死命逃出的我们三人,在那片荒原上不眠不休找了三天三夜,早已心灰意冷不存无谓幻想。王上生死难料,我们三人急欲赶回与他生死与共,不料雾影迷堞,那座城池鬼使神差地出现了!!没有任何幻境阻挠,我们轻而易举进入那片私密隐僻之地!”
文昌儒眉飞色舞,言语并不能描绘出他们当时的激动喜悦。三人根本无暇顾及所处之地甚是寒酸静谧,匆忙奔入跪到石屋前,磕头如捣蒜苦苦求告,将王上所许荣华富贵皇恩浩荡说得天花乱坠,几乎磨破了上下嘴皮子。
“怪,”孟居安打断了他过分亢奋的叙述,“不是太巧合了么?”
“确然巧合,事实如此,恰正说明王上命不该绝!”文昌儒醉意醺然,据实以告:“但是之后的两年分水城忽现忽隐,幻境情形一直难以捉摸,连圣尊殿下都无法控制——”
“——我看他小小年纪那般惊世骇俗,想来是遭天忌,尘世难容,必要有所残缺来消灾弥祸,方能解此必死之厄。”
“荒谬,”孟居安眼底泛冷,笑容却是不以为然,“既然他能控制,旁人未必不能影响。败类们早有二心,禁套不牢是情理之中。”
侍儿送酒入内,风随影动火烛摇曳,影子被拉扯得变幻莫测。文昌儒又把盏劝酒,接续前话:“我们这般那般从正午讲到晚上,说得口干舌燥,里面终于有了动静。”
“‘师父,是野族大王部下,’里面终于走出个人,是个十八九岁的卷发青年,俯身搀扶于我,他对我说,‘贵人请起,师父不见外客’。”
“这个人便是日后的礼圣。”文昌儒说,“里面起了一阵骚乱,人心浮动,接着传出少年清润如泉的嗓音,未臻成熟稳重却极沉静淡泊,轻易拂净了躁动急流。”
“静心专一,自得其境。”
“此言一出,礼圣转身入内,里面再无声息。我们只能又求,磕得头破血流,见他丝毫无动于衷,几乎要闯进去拼命。”
不愧是陆知意,孟居安笑而不言,他没任你们磕死已经很够意思。
“那时的尊主并不擅长用暴力解决问题,但他能够充耳不闻不为所动。还是那些弟子们按捺不住,想要亲手教训我们这些无礼之徒,尤其一个女孩子叫嚷怒骂得极凶,里面怨声大作…不得已,他终于同意出手。”
“‘我随你们走一趟,诸位安静,别打扰他们清修,’房门乍开乍合,随着这句话飘然而出的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少年,也就刚到我胸膛。”
“唉,就他一个那怎么成,面对千军万马再厉害又能如何,不是在作弄人吗?”
“我等怒愤填膺刚要理论,‘带路’,那少年丢下两个字已在数丈之外。我们惊诧之余只能快步跟上。”
“万想不到他竟飘如御风长驱直进,在十面埋伏中如入无人之境,双指一点便将王上拖入掌下,凌空飞掠绝尘而去,连沈千秋都未能阻住其去路。”
那是十三岁的陆知意,才十三岁,孟居安有种酸葡萄心理,不是嫉妒,是未能亲眼得见仍为之骄傲的遗憾。
“分水城众人因此得了封赏喜之不尽,尊主却淡淡的不见开怀,王上待之以上宾之礼,屈尊求教研习无道经心法。这点倒对了他胃口,知无不言耐心细致。”
“数月下来,王上对他愈发上心,可说关怀备至恩宠无限。十月的一天晚上,不知怎的触怒了他,竟至一掌将王上打出王堡,将人打得半死不活还不罢休,竟又飞起一脚将王踢出四五丈去。我们惊骇得六神无主匆忙救驾,并将其团团包围,尊主仍是副八风不动的模样,他只动动手指,三招两式间就让我们溃不成军,自己飞身去了。”
孟居安笑得前仰后合,也不在意文昌儒饱含怨怪怒目相视,照旧笑得肆无忌惮,笑够了才道勿怪,然后轻描淡写地说:“你们大王不是没死吗,何必同小孩计较。”
鉴于他浪荡游侠的身份,文昌儒只能原谅他的粗野蛮横毫无教养,“如你所言,大王宽宏大量,伤势惨重之下不仅未责罚迁怒,反而立了个至尊神教的名头,将其奉为国教,那少年就是国教圣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跟随他的那些人自然水涨船高鸡犬升天。”
病得不轻,孟居安暗想,无道经心法陆知意不会吝啬授与,下如此血本那杂毛必然还想贪图什么,到底是什么呢?
“转过年来三月中旬便是尊上册封大典。王上率众王公贵族欣然前往。也就半年不见,当初的小少年抽条拔个出落得挺拔孤峭,行止沉凝不骞不崩,白生生一张脸全无喜怒哀乐,长开了些那股子淡漠宁静超凡脱俗的气度反而更重,”文昌儒微笑摇头,昏昏欲倒,“别人看着都是这般,在王上眼里又不是,我可不敢妄言他眼里是什么光景。”
文昌儒喝得脸面血红,软瘫在桌上,“圣尊若真不爱高官厚禄怎么还接受封赏,所以也只是个凡夫俗子,他之后又如何残忍迫害教众,致使与五败类闹翻至今真相不明……贤弟,”他迷迷瞪瞪看着孟居安,“好在你不是真心跟随他,王上鬼迷心窍……”
陆知意不是争权逐利的性子,孟居安头脑清醒,拎了三坛酒跨出。尘沙在风影里翻腾,流水淙淙,草色凄迷,规模宏大的土堡在深远天幕下平添几分森严气象。
火光杳杳,一队队拽枪披甲的卫士往来巡逻,反硬到身上的光沉闷厚重,错杂的影歪七扭八张牙舞爪。
孟居安侧身斜掠,冰冷的刃光贴身而过刺了个空。
人影幢幢,他提步点出身形如雾飘逸,六人紧随其后穷追不舍。
奔过山丘至莽莽荒原,寒风再无阻碍紧赶慢跑,一阵连着一阵。孟居安停步,由着他们攒成圈子。
“臭小子,看你能往哪跑!”
“不跑,请爷们儿几个喝酒,”孟居安盘腿坐地,将酒坛放下,言辞谦抑略带苦涩,“咱们都是给人卖命,前辈们犯不上跟我为难。列位独具慧眼自然看出我几斤几两,根本不值得动手,所以十分容让。大王青眼有加不过为着主子的缘故,我不过背靠大树择木而栖。”
不卑不亢,奉承得恰到好处,六人不便发作,更重要的是他有靠山,从大王的态度就能看出他的靠山来头不小,是个什么圣尊的。
他们都是老江湖,可从来没听说过有这么一号人物。
“你主子到底是谁?”一人狐疑地问。
“都别客气,边喝边说。”孟居安大喇喇一挥手,众人交换眼色围坐在地。
喝上酒便平白增添两三分无中生有的虚假情谊,然这些人对野族及分水城诸事一概不知,但也有意外收获。
野族王庭往北约二十里有一处行宫,王上时常半夜三更入内盘桓。
一座石头城。
齐整均匀的大石垒砌叠加,被斑斓彩绘渲染得神秘庄严,能使诚心信奉之人肃然起敬。双重宫殿灯火耀目映衬着雕栏玉砌檐马琉璃。孟居安越墙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