估摸一炷香的时间,使数仆仆在前,身后跟了个而立年貌的微胖男子。
唇上两抹八字髭,浓眉吊目,穿件琵琶袖苍艾色直裰,肩上背诊箱,气喘吁吁踩石蹬行至檐下。
伸手方要搭上身旁廊柱,却被人就势一拉,转了向,拽进屋里去了。
章苍侍立其侧。
见他与沈未掌过脉,又探触前额,望察口舌,问几句病发时情状后点了点头,似是胸中已有定论,不由焦急道:
“大夫,沈相公的病可重么?何时能够转醒?”
刘悦仁略沉思片刻,髭眉微挑,抬手道:
“不妨事……”
旋即自药箱内取出纸笔,边述边写:
“此乃温病,相公身热脉数,外兼舌赤咽干,是温邪干心也[1],用上几副药,将温邪制住,便可醒了。”
写罢,递与章苍,叫他命人速至珍康馆取药剂来煎与沈未服下。
待使数出门后,刘悦仁重又整饬好药箱背在肩头,笑笑,眸中透出三分淡漠的精明。
“在下医馆尚有他约,烦劳这位小哥先结付诊金,我好速往回赶,不耽搁下项诊治。”
闻知沈未无甚大碍,章苍始松了口气,命人取来钱袋:
“敢问诊金几何?”
刘悦仁伸出一根粗矮的手指,直挺挺竖在二人中间,和气道:
“一两银子。”
这厢结算毕,将人送走,那厢奔奔忙忙抓药煎煮。
上下折腾一番,及至汤药熬成端到沈未跟前,已是上灯时候。
喂他服了药,章苍吩咐人不准打扰,自己则彻夜守于床侧照料。
只是除过偶尔的咳嗽与梦呓,沈未多数时候皆睡得昏沉,恍如被鬼怪食魄摄心。
次日晨间唤他,仍是不醒,探其额,烫能煮粥。
章苍急如热锅蚂蚁,复端来汤药喂服,又以凉水打湿巾帕覆在他额头上。
及至午后,非但无任何好转迹象,反连药汁都不能咽下。
甫送入口中,便又自唇角流出,反复数回皆是徒劳。
站在一旁的使数亦看不过去,低声啐骂道:
“诊费要得倒利索,却是个庸医!这药原不必服它,兴许相公自个儿便可转醒。如今吃他两副药,病得反更重了,小的如何得去珍康馆要个说法!”
章苍将药碗搁下,棕褐色的浊液兀地震晃,有几滴迸溅至香案,散逸出幽幽苦涩。
这时,院内骤起骚动,惊得檐下筑巢的燕子无头苍蝇般踅来撞去,叽啾叫个不停。
章苍皱眉,不知此节骨眼上又生何等乱子。
还未待问,便见一团黑绒球旋风似的滚入屋中,直奔床榻而去,后猫了腰钻至床下空处。
回身卧下,一只眼睛机警地盯视屋外,宛如匍匐草坡守岗盯梢的兵。
顷之,一梳着双螺髻的养娘匆忙追过来。
原要将狗捉回,可进得门来,又觉屋内气如暮霭,压抑沉重,情势似不大对。
贸然开口恐会招致责骂,便只沉默着立在门口,手指搅弄着衣裙,拿眼小心觑看四周。
“——汪!汪汪!汪汪汪!”
偏又是此紧要时候,这小祖宗还撒了欢,摇着尾巴叫得清脆又敞亮。
养娘心想,若是她因此受了责罚,定要将它捉来,趁夜深人静,对着屁股痛打五十大掌不可。
“阿霁。”
蓦闻章苍唤她的名,阿霁打了个激灵,忙跪下解释道:
“阿霁错了,这便将……”
“——你速乘马车去往城西济生堂,寻一位叫‘阿葵’的大夫,就说沈相公发了温病,现已昏迷两日,务必请她到怜音居来探看。”
阿霁闻言,怔愣片刻,见其并无责怪意,连连点头应下,提裙起身,匆促往城东去了。
月相亏凸,高悬于碧穹如洗的中天,好似滴乳入水,却两相不能交融。
待嵇葵宁到怜音居,天已然黑透。
是日傍晚,她原要同往常那般收诊还家,只前脚方踏出济生堂,后脚便有辆马车追赶上来。
车辕处坐着位女子,瞧来似有些面染,叙谈后方知此间缘由,便折向改道,同她一起往怜音居赶。
先时,嵇葵宁与那人势如水火,每回相遇必要彼此阴阳讥刺,直至分出胜负才肯罢休。
可不知怎的,此时此刻,她心里却好似生出某种异样的期待。
就连她自己也不知究竟在期待什么。
可那缕思绪仿佛横亘其心岗上的一株蒲公英,绒毛随微风轻轻柔柔飘散开来,惹得她心底某处痒痒的,甚为难言。
章苍听见响动,忙出门来迎,看到她立于怜音居阶前,忽又想起初次逢于芥子园中情景。
彼时为救主子,将她推过去挡箭,如今主子遭遇伤病,却多赖她不计前嫌相助,心内油然生出几分钦敬,故远远躬身合手揖下。
虽无道理,亦全他一点私心。
嵇葵宁望他一眼,没说什么,径直往屋里去。
甫过门槛,便有浓烈苦辛味扑面,堵得她眉心微蹙。
室内点灯不多,唯案角与床侧两盏,一碗盛油灯,一座立鹤灯。
风动,烛影摇曳,如莲花座上舞女的绢纱,渺约轻绰,婉转拂过榻上那副安详的身躯。
她走近,将药箱轻放在案头,理衣,于床沿坐下。
低下头,只觉数日未见,他人竟好似瘦了许多。
面色虚浮苍白,已是同平素那副趾高气扬不可一世的模样相去甚远。
掀开锦被,她小心抽出他的手腕置于膝头,三指探其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