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门,小沙弥并不过问,只是拄伞提灯引马前行。
僧庐阒寂,寺院内风雨潇潇,廊角悬着的几盏灯笼出淡弱朦胧的光。
人车经行,仿佛俱浸淫于飘扬血雾间,便是佛堂供灯的金光亦不能抹拭。
不知过了多久,三人来到一扇矮门前。
此门与寺内别门并无不同,上饰朱漆,只年深日久,漆片多有剥落,触手斑驳难平。
门腰挂锁,借由灯光依稀可辨其上毛剌锈迹,似已许久不曾开过。
小沙弥抬袖,自内取出串钥匙,扭头望向马车,见章苍与他点头,方才上前开锁。
推门,满目风雨如晦,荒榛断梗残垣。
“阿谖,往后母妃不在,你一定要保重好自己……”
“殿下不要管臣,也不要回头,一路往南走,走啊!”
“奉天承运皇帝,召曰:兹有镇远大将军常炁,植党营私,霍乱朝纲,私通外敌,图危社稷。其行昭彰,罪无可赦。即日押赴市曹,满门抄斩,以儆效尤。钦此……”
此处乃一座荒园,长宽不过三丈,却安放着常氏一族无数故去的魂灵。
当年时运颠沛,他们的尸骨多已遗失。
只余遍地无字石碑沉默矗立,仿佛一把把朝天剑,昭告着至今仍未洗清的冤孽与罪债。
沈未敛衽跪于其前,章苍将手中伞搁置在他身侧,自车内取出一块红木牌位。
同是无字,将其埋在早已拥挤不堪的陵园里,回转身,跪在沈未身侧。
他的命是常炁捡的,跟在沈未身边,已是少帝朱洛筠登基三年以后之事。
对于杨靖,他了解不多,但他知道,那应是较自己重要太多的人。
原先,他觉得活着是人世间一桩极要紧的事,可自他换了新主子,想法便也不知不觉变了。
或许,对一些人而言,死远比活更容易。
那是种解脱。
少顷,忽闻脚步声近,章苍警惕,瞧清来人后却低首致意,起身退至一旁。
常炁踱至沈未身侧,将伞罩下,轻叹道:
“昨日事我已明了,你原不该来此。”
沈未的脸在寒芒微光中显得极为苍白,一字一句道:
“我会替他报仇。”
常炁的手搭在他肩头,目光扫过枯骨残骸般林立的石碑,骤然冷厉三分,那只手亦扣得更紧些。
当年若非手下兄弟拼死劫法场,他断不会有今日。
故而他心内始终吊着口气,要留着这条命,为他枉死的弟兄、亲人雪耻。
“此仇必定要报,但非现在。魏贼此前并未见过杨靖,现下只料他入府是为刺杀。他为祸朝局多年,不知结下宿敌几何,虽对你生疑,到底没有切实证据。”
说着,他的视线落在那块红木碑,眯了眯眼睛道:
“亏心事做得太多,便会影响判断。想是他还未发觉,汪缘送来的那幅字现下已落到我们手里。此字事关东西两军都督府命脉,须得尽快译破其内玄机,以便计划推进。”
话罢,他扭头看了眼章苍。
章苍立时心领,走上前,小心搀扶沈未。
他们原是趁人不防偷溜出府,现下算算时辰,是时候该回去了。
许是跪得久,膝足发麻,沈未起身时踉跄一步,只很快又站定,与常炁作别:
“侄儿告辞。”
常炁点了点头:
“去吧。”
沈未走后,荒园里便只剩常炁一人。
天上依旧下着淅沥小雨,他拄伞缓缓上前,而后蹲下身,静静注视着面前那座石碑。
他瞧得认真,仿佛其上有字,又仿佛透过它想起许多经年往事,全不顾脚下污泥玷染衣角。
常炁兀地笑了,伸出手,指尖温柔而小心地摩挲那碑.
替它拭去身上的雨,后丢下伞,双手抔土覆于其基,将它埋得更为稳固,满意地说了句什么。
门外,适才引路的小沙弥望着他的背影,又抬头望了眼灰蒙蒙的天穹,立手胸前,颔首闭目道:
“阿弥陀佛。”
马车回程,较先时赶得更紧,更急。
车角碰撞松枝,针尖颤晃,抖落半树零星雨。
车内,沈未衣衫浸湿,蜷靠在厢角。
鬓发凌乱贴在颊侧,因山路坎坷,他不得不拿手死死扣住窗棱。
一缕殷红自唇角流下,他已品觉不出是怎样味道。
伸手抹掉,却似乎愈抹愈多,一时也不知是谁的血。
雷声大作。
恍惚间,他脑海中又浮荡出一个声音。
那是太阳,是云雀,是崖顶的春光。
那声音如此明丽,明丽得仿佛不属于他的世界。
天就要亮了。
是日,嵇葵宁并未像往常般设摊与人看诊,而是随人往家去瞧病。
此原是先时送她葵花样缣缃色荷包之人,彼时因其妻肠痈之症好转而赠,以表恩谢。
不料近日症状复发,反覆不定,急得那人一早便候在济生堂门口,只等请她过去瞧科。
男人名唤肖铁生,家住城西,本离珍康馆近些,饶是要往城东求医,却只凭双脚迢迢跋涉。
病情凶恶时,万经不得如此耽搁。
但她心底明白,大抵不是他不愿顾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