估摸行有两个时辰,嵇葵宁进到一条巷道,狭窄才通人。
她看着肖铁生走到尽头,弯下腰,面色歉疚地望向她。
她没说什么,只朝他笑笑,随之躬身进来。
一股幽微的腐臭夹杂着清甜花香扑面而来,几只苍蝇嗡鸣着翅膀,没头没脑地四处乱撞。
檐下墙面斑驳,角落布满蛛网,网中躺着座地藏王菩萨塑像。
菩萨眉目慈祥,身后的金光被灰尘覆盖,显得暗沉不堪。
菩萨座下躺卧一女子,眼窝深陷,面黄肌瘦,只小腹处胀大隆起,宛如孕中。
见她来,似想张口说些什么,动了动身子,眉目登时拧于一处,显见极为痛苦。
嵇葵宁忙上前,安抚她躺着,探指诊其脉象。
少时,心内不由微惊。
依先时所述症状,只小腹重而强,肠尚不曾有脓,她便开大黄汤下之。
可现下脉象洪数,十有八九肠已生脓,当是不好。
诊罢,又掀开她身上所覆葛被,已有隐隐腥臭气,小腹肿胀,脐间出脓,一时不由面色凝肃。
《证治准绳》载,若大便或脐间出脓者,不治[1]。
肖铁生跪在榻侧,似是察观她颜色有变,仰脸盯视着她,声音中满是惶急:
“大夫,桃子的病开什么方子治好?你只管说,不管多贵,我拼了命也把药抓来!”
嵇葵宁别开视线,低头,又同桃子目光相撞。
那目光里有期待,有痛苦,有无奈。
见她不语,那双眼睛便又垂落,恍林花谢了春红,流连不舍,却匆然欲逝。
“都怨我!”
肖铁生低吼着,将脸埋在春桃身上,哽咽道:
“前些时日桃子用过药,肚子仍是疼得厉害。有江湖高僧看过,说这病来得凶险,寻常医药怕不能治,除非取蓬莱岛上三味奇草,捣碎敷于小腹,才有一线生机。”
“我见不得桃子难受,就变卖了家里所有值钱物件,问那高僧要了几副奇草膏药,可贴完也不见好,桃子身上越来越疼了,要不是我……”
嵇葵宁闻言,摇了摇头,截然道:
“你没有做错什么。”
嵇平曾与她说过,生命原本高贵,只因俗世人心太过肮脏,才将那些求生之渴望通通玷污成为拙劣的玩笑。
话落,肖铁生似有一瞬怔住。
抬起头,见她俯身自药箱内取出纸笔,似蓦地清醒过来,慌忙搬了张杌子垫下,方便她写药方。
想要问些什么,却又怕搅扰她心神,一时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竟堪堪流下两行泪来。
写罢,嵇葵宁将方子递给肖铁生:
“你携此药方速往济生堂,交予刘掌柜,取排脓之剂,三日内煎顿服下,切勿耽搁时辰。”
夜已深,田中人惯常早歇。
时下二更,乡野灯火俱熄,整个禾安村笼罩在雨后的幽凉阒寂之中。
天幕明月高悬,七八个星天外,清风蛙声鸣蝉。
唯崔秋家仍亮一豆灯火,半支的窗下,嵇葵宁秉烛伏案,微微皱眉,不时提笔勾画些什么。
肠痈素为凶疾,古时医书虽有记载,以大黄牡丹汤泻热破结,却多显效于发病之初[2]。
若为急性,且并发感染,则患者九死一生。
若为慢性,又极易因拖延错失良时,终成不治之症。
虽如此,也并非毫无回天之力。
案旁的医案堆了数摞,每摞约半人高,此皆从前嵇平行医问诊时留下,她先时已翻看过不少。
只是病情繁杂,且患者症状并不全相同,要找到合适的病案做参考,颇需花费些功夫。
这时,忽闻身后有人极轻地叩门。
嵇葵宁扭头,见崔秋正立在檐下,整个人在灯影中显得有些伛偻。
“怎么还没有休息,明日不是还要往城里去的?”
崔秋温声问道,并未进屋。
嵇葵宁仍坐着,朝她扯出一抹笑:
“我再看会儿便睡了,阿娘不用管我。夜里凉,阿娘先去歇息罢。”
闻言,崔秋似轻叹一声,眸波微动。
恍惚间,她好像又看到那个人,从前,他也是像这般安静地坐在此处。
于廊下伫立片刻,她点点头,没再说什么,转身往正房去了。
嵇葵宁回转身,揉了揉发红的眼睛,接着翻看手头的医案。
片时,她看得累了,竟不知不觉伏案睡着过去。
再醒来,肩头似有些发沉,侧首去瞧,是她那件芰荷色撒花披风。
烛下,一盏茶逸散袅袅热气,茉香满室。
热得发烫。
章苍收回探在沈未额头的手,心内不由惶急。
原想他昨日见杨靖惨死,又夤夜奔波劳碌,身心必定疲累至极,便不曾过门打搅。
直至午时用膳,他叩门数回仍不见应声,这才推门进来。
却见沈未面色潮红,双目紧闭,唇干燥得起皮,浑身蜷缩作一团,轻轻地颤抖。
忙取来锦被与他覆上,旋即唤过一名信得过的使数,疾言嘱咐道:
“相公昨日淋了雨,现下身上烧得厉害,你快去寻大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