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韫知抬首道:“明日我就安排人,去把山火灭了。”
苏润莲合上眼,一道反光在眼角隐隐闪烁着,一直垂目不看薛韫知。
她也无计可施,此刻只想叹息一声,但眼下情景,她叹气更会把忧虑传给眼前这人。想说几句安慰的话,又想不出来。
苏润莲宁肯杀死昔日同窗也要站在她这边,她是高兴的,只是不能言。
曾几何时苏润莲最痛恨她的一点,便是她出卖朋友、致昔日同窗好友陈思下场凄凉,他为此而放了多少狠话,什么“我当初可算是看错你了”、“你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没有人比你更可恨”之类的,诛般恶语相向,言犹在耳。她知道照水青莲气急了也会骂人的。
许多人不相信温良谦逊如苏润莲会如此,纷纷指责薛韫知污蔑喷人。薛韫知也只有笑一笑,从不辩解,一般人确实没有这份殊荣。
今日风水轮转,杀死同窗的成了苏润莲。受人排挤、遭受无端指责而无处诉说的亦成了他。
薛韫知起身:“春日乍暖还寒,莫要贪凉,你要是生病了,萧临还得照顾你。”
苏润莲勉强一笑,把衣襟拉得更紧了些。
次日,三路大军分别攻向荷州三郡,数日之间,已成燎原之势。
白璧城内,薛韫知带来的永州军队都已出动,余下大量的梁郡守军,薛韫知给他们换了一批新的将领,其中一半归梅盈举荐上来的人,但那些人多是书生不知兵,另一半则交给苏润莲统管。
某日,薛韫知途径兵营视察时,正巧遇见那位梅盈提醒他留意过的沈时,与几个高壮的山贼头领一起在苏润莲的军帐外徘徊。
不久,苏润莲亲自将他们接进了帐中。
薛韫知在外面等了一会儿,也不见人出来,便先行离去。
如果说梅盈和这群山贼完全不对付,苏润莲倒是能与他们交谈甚欢。虽然梅盈出身在荷州的贫苦农家,而苏润莲本是相府公子。三年来风尘,能改变许多事。
薛韫知实在是很好奇,苏润莲在落霞关消失以后,到底去了哪里、经历了什么事。只是苏润莲不愿提起,她也没找到问的理由。
在苏润莲主张把几支山贼编入步兵队时,梅盈跑来官府告状激烈反对,沈时也冒出来自鸣不平,薛韫知中间两头安抚,头疼了一整天。
又过几日,安流等人凯旋归来。
薛韫知不许大张旗鼓庆功,只在郡守小院里摆了一桌酒,供他们自娱自乐。她就在隔壁处理公务,听见墙那边好像有人喝高了,声音越来越大。
“祭酒大人也给我们讲讲吧,不然以后荷州的兵都不服我们,被那些贼人抢了风头,可就完了!”
“是啊,祭酒大人,我们都没读过书,就连安将军也只读过两年......哎你不要打我头。那个沈时嘴上抹毒了一样,嘲讽我是愣头青!”
梅盈听起来还算清醒,沉甸甸地道:“我亦不通军旅之事,有时候我倒觉得,那个沈时好像比我更有本事,我就算费尽口舌,也比不了他一句话千呼百应。”
“祭酒大人,您别喝了,那个小毛贼的话您可千万别往心里去啊......”
安流道:“荷州新征兵上来的大多是些粗人,有些人认主子,不认理;还有些人只讲利,不讲情。我们这些人中,既没有荷州旧主,也没有利益可分与乡人,仅靠区区书中道理,又如何能服天下人?”
安流深深分析了一顿,忽然仰天长叹:“长此以往下去,薛大人必遭危难,不如就明日,咱们南下吞了洛京,用刀枪说话!”
“......”
在隔壁偷听的薛韫知此刻确信,那桌人已经没有一个清醒的人。为了防止这些疯言疯语被隔墙有耳的人听去,她决定赶紧去让他们收场。
灯晕下的酒桌刚出现在视野里,眼前突然爬过来一个人,壮烈地扯住她的衣襟。薛韫知垂首,见安流面颊发红着笑盈盈地来邀功:“大人,我只用三天就拿下了巍山南麓三百里,我厉不厉害!”
薛韫知哭笑不得:“行,你最厉害了。马上起来,你是条蛇刚化形成人吗?”
梅盈还端坐着分析:“方才安将军所言甚是,亦是我心中所忧......农业水利作坊贸易,皆非你我所长,确实民生之本。荷州又不比永州那般靠薛氏一家大族撑着,只怕......”
她正说的头头是道,突然毫无征道地倒在桌上,顾旻在她眼前挥了挥手,毫无反应。戴安道:“睡了。”
薛韫知正回绝来给她敬酒的属下。安流呵斥那人:“大人不饮酒!”
薛韫知无语道:“一两口倒也无妨。但现在你们都喝成这样,我就真不敢喝了。下不为例。”
薛韫知心想,眼前的这一幕莫名有些像两年前她刚到靖州上任时,与安流等人初相识,彼此身上都没有担子的时候。那时候她就像是现在的梅盈,从小念书,在洛京生活了大半辈子,突然被抛到一处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许多事都要学着重来。
但她是很幸运的,遇到了安流,逐渐发现她原来喜欢这种活法。从前的脾气被磨平了,郁结多年的怨气一笑而散,原来世界如此广阔。作茧自缚尚可忍受,可忍不了坐井观天。
这里的人没见过她自负狭隘的少年时代。除了在面对苏润莲时,会有一瞬间被拉回从前。不知是否与她若有似无的疏离态度相关,安流对苏润莲评价一直是“翻白眼”、“叹气”、“歪嘴一撇”、“切”。
她见苏润莲是性情大变,苏润莲看她何尝不是?
薛韫知看着未干的盏底,突然问道:“你们谁知道苏空山在哪?”
在场众人无一应答。
薛韫知叹气,自从认识苏润莲以来,还从没见他的人缘这么差过。
她把安流放下,转身离开。今夜无月,一离开灯火通明的小院,走廊上便是漆黑的。
之前在清理游乐舫时,薛韫知意外翻出了苏润莲十几年前的一份诗稿,题为“山知鹤”,应是白承玉随手塞的。那首诗没写完,还只是草稿,也算是私人物品,薛韫知把它捡走了,想着日后找机会还给苏润莲。
只可惜,合适的时机在他们二人身上很稀缺,她与苏润莲相处,气氛总是古怪的。
薛韫知决定不如以此诗为由,去拜访苏润莲一次。
她把诗稿残片攥在手里,毫不犹豫地出了门,一路上脚步轻急。夜色凄清,石板冷硬,泛着丝丝银光。
到门口喊了几声,没人应答,也不敢再大声地吵醒萧临,于是推门而入。院子里轻悄悄的,她叫苏润莲的名字,无人回应。
薛韫知的目光转向,突然发现不远处有一丛明亮的火光,火焰之前一个跪坐的轮廓。苏润莲手里拿着一叠纸,正慢慢地丢入火堆中。薛韫知猛然意识到自己撞见了什么,一瞬间屏住呼吸。但苏润莲就像没有察觉到她一样。
他在祭奠故人。山上被烧成灰的温家祖坟,抑或那个被他送进深渊的故友。
隔壁的宴席还未散,他的这份哀悼,注定无人理解。只有这暗夜里的一小团火,只有一个孤单的守灵人。
薛韫知默默离开,心道苏润莲这段日子经历了太多,正好安流一行人回来了,她手下人手足够,给苏润莲一段时间修养吧。
次日,薛韫知下发一道指令,命苏润莲在家中休养三日,不准出门。
前两日内,一切风平浪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