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城的徬晚不同以往,残阳只剩半截浮在山顶,日薄虞渊,周围雾气早早腾空,如同打散了的棉花,萦绕不绝。
“谁开得城门?!”
薛徽柏怒气冲冲地跑出疠迁所,自他下令封城,虞城便犹如铁桶般密不透风,外面的人进不来,里面的人出不去,人人都明白,瘟疫一旦传播至城外,必是生灵涂炭、哀鸿遍野。
“踏踏踏——”
急促的马蹄声撕破寂静,虞城城门大开,门口处横七竖八躺着几具尸首,刚死不久,血液染红了门框,看着像前几日哭喊着要出城的张屠户一家。
近千名羽林卫全副武装,在昏暗的天色下,宛如黑压压的乌云蜂拥而至,铁甲碰撞的铿锵声在暮色中格外尖厉,他们训练有素地分散开来,转眼间就控制了城门要道。
为首的是个全身包裹严实的灰袍人,袍上绣着怪异的鱼身鸟翅的图案,他端坐于马背,脸上带着银制面具,只露出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居高临下瞥了眼薛徽柏。
“你们……是朝廷派来的吗?”小老头迎上前,紧张地搓了搓衣袖,期待地问。
对于眼前人,薛徽柏略有耳闻,一身灰袍,银甲遮面,国师出现在西离朝堂时,他早已被贬虞城多年。
“轰——”
未等国师作答,虞城的大门轰隆闭合,发出震耳的闷响。所有的羽林卫严阵以待,黑甲森然,长矛如林,一股暗流涌动其中,薛徽柏压下心里的焦躁不安,正欲再次询问。
却不想,疠迁所里的病人,各家各户的百姓听见动静,但凡能勉强行走的,都相互搀扶着涌入街头,他们形容枯槁,面色灰败,仍聚精会神盯着马背上看不清容颜的男人。
整条长街鸦雀无声,似乎所有人都在等候着审判。
国师冷冷地扫视对他翘首以盼的虞城百姓,抬眸看向薛徽柏时,那眼神就像在看一个死人,不带丝毫温度。
“陛下口谕,虞城民多聚为变,私藏火筒、火药等犯禁,甚有养私兵于此,恐有谋反之嫌,兹命有司,送虞城民上路。”给国师牵马的羽林卫朗声道。
此话一出,满城哗然。
“国师!你疯了吗?!且不说陛下是否会下如此荒谬的旨意,便是虞城大大小小的村镇就有数十个,人数更达三万,凭你几千羽林卫,又如何能杀尽!”
薛徽柏怒目而视,指着国师的手微微颤动,激动地胸膛上下剧烈起伏,若非文人德行约束,他定要破口大骂了。
“虞城疫殍枕藉,十室九空,哪来的火药和私兵,你这分明就是诬陷,是草菅人命——”
“薛大人!”男人冷漠打断,开尊口讲了第一句话,声音嘶哑如沙砾滚裂,像是坏了嗓子,“本座不屑说谎。”
“薛大人,他说得是真的吗?”
“陛下要杀我们吗?”
“我们一没偷二没抢,安分守己了一辈子,为什么要杀我们?”
“是啊是啊!我们做错什么了?!”
周围的人情绪开始激昂躁动,满心的期盼好比被洪水冲垮,此刻只剩下绝望与愤恨。
有人高呼道:“我们也是活生生的人!不是砧板上的鱼肉!凭什么杀我们!”
“狗官!滚出虞城!”
“滚出去!滚出去!滚出去!”
群情激愤,尽管深陷瘟疫,病骨支离,但呼声越发高涨。
薛徽柏站在沸腾的人群中央,瘦削的身躯挺得笔直,毫不退让地与马背上的男人对峙,仿佛针尖对麦芒,彼此之间无形中爆发了一场沉默的抗争。
“娘!”人声鼎沸中,一声突兀的“娘”打破嘈杂,含着无奈与痛惜越过人群,破空传来。
是羽林卫里的一个士卒,望向不远处扶着门柩的年老妇人,年轻的脸庞已然泪流满面。
“唰”地剑光一闪,紧接着干脆利索的血肉撕裂声清晰地响起,随即那士卒应声倒地。
“我的儿啊!”妇人跑了一步摔在地上,连滚带爬奔到儿子身边,抱住尸首哭得肝肠寸断。
“扰乱军心者,杀无赦!”
国师握住剑,手腕处挂着佛珠,稳坐马背不动如山,语气阴冷,眸光漆黑,一眼望不到底,俨如毒蛇游走在暴风雨中,狰狞恐怖。
羽林卫中出身虞城者不在少数,经此威吓,周遭噤若寒蝉,无人再敢有异议。
围着的百姓呼啦啦一下子散开,生怕下一刻就是自己人头落地。
“你这个疯子!”薛徽柏气得浑身发抖,国师甩了甩剑上的血渍,冰冷道:“薛大人,本座劝你莫要负隅顽抗。”
“何况你们身种瘟疫,最终都是一个死字,早死晚死有何区别?”
“陛下的旨意,虞城百姓理应奉命唯谨,此乃大义。”
他面具下的嘴角勾起弧度,眼神状似环顾四周,轻飘飘问道:“哦对了,九殿下呢?怎么没瞧见人?“
薛徽柏目光阴沉,立马道:“九殿下不在这里!”
国师冷笑:“薛大人倒是有情有义,不知九殿下领你几分情呢?”
“放心,本座要杀的只有你们。”
薛徽柏神色不变,只高声道:“老朽要面见陛下!”
“薛大人。”国师嗤笑道:“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都快入土了,还叫嚣着要见陛下,也不看看自己配不配?”男人缓缓俯身,与他对上视线,银制的面具泛着诡谲的寒光,阴戾森然道:“醒醒吧,你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状元郎了。”
小老头全身僵硬,无措地踉跄后退,双眼迅速失去光彩,像一片被风反复捶打折磨的落叶,无力地飘荡,最终被人一记重锤钉死在树皮上。
是啊,他老了,苦苦抓着那点没用的文人傲气有什么用!
“呵呵呵呵呵——”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薛徽柏默了半晌,突然自嘲般笑起来,他猛地冲向那刚死去的士卒,抽出对方的剑,两行清泪从枯瘦的脸颊上滑落。
“老朽这一生,宦海浮沉五十载,自问无愧于心,不负黎民,不负家国,不负陛下,到头来,有功则成矫情饰诈,忠言则成无稽之谈,可笑!可笑啊!”
他仰天苦笑,旋即眼神一变,举手高呼,凄厉的嗓音暗含悲楚。
“西离,风雨飘摇,大厦将颓,必是乱世瓜分鼎峙之象!”
“唯有新主临朝,延始之血脉,巾帼皇运,复我西离永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