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微微喘了口气,额角渗出细密的虚汗。何阳赶紧把水杯递过去:“贺哥,水!”
贺见清接过杯子,左手稳稳地端着,小口地啜饮着凉水。他的动作很慢,喉结随着吞咽轻微滚动。喝完水,他将杯子放在床头柜上,目光在宿舍里扫视了一圈,最后落在了陆予明身上。
陆予明依旧站在门边,保持着那个姿势,深黑的眼眸迎上贺见清的目光。那里面没有任何欢迎回归的暖意,也没有昨日的暴怒,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的审视。仿佛在评估一件精密仪器重启后的运行状态。
贺见清灰色的眼眸平静地回视着他。没有闪躲,没有恐惧,也没有清晨那种冰冷的质问。只有一种近乎纯粹的、理性的观察。他的视线在陆予明脸上停留了几秒,然后极其自然地向下移动,掠过陆予明紧握着毛巾、指节微微泛白的手,最终定格在陆予明裸露的小臂上——靠近手肘内侧,那个极其隐蔽的位置。
昨天傍晚,那里有几处新鲜渗血的微小刺痕。
此刻,在晨光下,那几点暗红色的血痂清晰可见,如同落在小麦色皮肤上的几粒污点。
贺见清的目光在那几点血痂上停留的时间,明显长于其他部位。灰色的眼眸深处,似乎有极其细微的、类似数据流闪过的波动。那是一种……被强压下去的、属于画者的、对“伤痕”形态本能的专注和记录冲动。他的喉结极其轻微地滚动了一下,仿佛在压抑着什么。
但他最终什么也没说。他极其自然地移开了目光,仿佛只是随意一瞥。然后,他转向自己的储物柜,用左手有些笨拙地拉开柜门,开始缓慢地整理里面几件叠得还算整齐的衣物。动作虽然迟缓,却条理清晰。
何阳和逸尘看着贺见清“正常”地走动、喝水、整理东西,虽然依旧沉默寡言,动作僵硬缓慢,但那种令人窒息的死寂感确实消失了!两人激动地互相使着眼色,逸尘甚至偷偷抹了下眼角。
陆予明看着贺见清有条不紊的动作,看着他避开何阳搀扶时那份清晰的拒绝,看着他凝视自己手臂伤痕时那一闪而逝的、被强行压制的专注……深黑的眼眸里,那冰冷的审视非但没有散去,反而沉淀得更加幽深。
封闭的状态解除了?
还是……换了一种更隐蔽、更“正常”的方式将自己包裹起来?
陆予明将毛巾随手搭在床沿的铁架上。他走到自己床边,弯腰,从床下拉出一个半旧的、深绿色的军用行李包。包看起来用了很久,边角有些磨损,但拉链依旧顺滑。
何阳和逸尘的注意力还在贺见清身上,小声讨论着一会儿去食堂给他打什么病号饭。
陆予明拉开行李包的拉链,动作很轻。他没有翻找很久,很快就从包的最底层,摸出了一样东西。
是那本被他撕成两半的、边缘磨损的旧素描本。
两半本子被勉强对在一起,中间那道撕裂的巨大豁口狰狞地张着,如同无法愈合的伤疤。散落的纸页碎片显然无法完全找回,此刻被勉强夹在两半本子中间,依旧有些零碎地露在外面。
陆予明面无表情地看着手中这残破的本子,深黑的眼眸里看不出情绪。他修长的手指在那道粗糙的撕裂边缘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指腹感受到纸张纤维断裂的毛糙感。然后,他动作极其迅速地将两半本子合拢,又塞回了行李包的最底层,拉上了拉链。
仿佛从未拿出来过。
他直起身,目光再次投向正在缓慢整理衣物的贺见清。贺见清似乎感觉到了他的注视,整理的动作顿了一下,极其缓慢地转过头,灰色的眼眸再次平静地看向他。
这一次,贺见清的目光,没有再看陆予明手臂上的血痂,而是落在了陆予明的眼睛上。
四目相对。
宿舍里,何阳和逸尘小声的讨论,窗外传来的模糊鸟鸣,都成了遥远的背景音。
陆予明深黑的眼眸如同冰冷的深潭。
贺见清灰色的眼眸如同平静的镜湖。
没有言语,没有质问,没有宣告。
只有一片无声的、冰冷的对峙,在清晨灰蒙蒙的光线里,静静流淌。
贺见清看着陆予明那双深不见底、看不出丝毫情绪的眼睛,片刻后,极其轻微地歪了歪头,一个微小得几乎无法察觉的动作,带着一丝纯粹的、理性的困惑。然后,他重新低下头,继续用左手,缓慢而专注地整理着柜子里那几件洗得发白的旧衣服。
仿佛刚才那无声的对视,只是清晨光线的一次偶然折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