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冷冽似乎更刺骨了些,细密的雨丝不知何时又斜斜飘起,敲打着玻璃,发出细碎的沙沙声。早读的余韵在化学老师踏入教室的瞬间被压缩殆尽,只剩下试管碰撞和试剂瓶移位的细微脆响。
简桉摊开练习卷,盯着那道“含铁化合物转化”的推断题。题干里几种物质的颜色和转化关系像纠缠的线团,在他混乱的思绪里绕得更紧。胸腔里那股因欧包事件而起的复杂涟漪并未完全平复,反而混合着清晨的寒意和教室特有的、挥之不去的消毒水与金属锈混合的微涩气息,搅得他心神不宁。早先强塞下两个面包带来的暖意早已消退,胃里甚至泛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滞涩感。
化学老师沉稳的声音讲解着电解的应用,复杂的反应图示在黑板上交织。简桉强迫自己跟上,视线追随着老师画下的一个个箭头,脑中却时不时闪现课桌深处那抹短暂的温热触感,以及右前方那个岿然不动、仿佛昨夜领奖台上那短暂的脆弱只是个幻觉的背影。
推断题的几个转化箭头指向一片混沌。简桉的笔尖悬在几个可能的选项之间,几种转化路径在脑中打架,却理不清最终的结果。他烦躁地啧了一声,笔尖戳破了卷子上的一个墨点,下意识地抬了下眼——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磁力吸附,瞬间定格在右前方。
常锦肆正伏案疾书,肩背绷得如一根拉紧的弦,带着隔绝外界的冷硬。然而,简桉的目光并未落在他那行云流水的解题步骤上,而是死死地钉在了他校服左肩后方。
那里,布料上赫然是一大块被水洇透的深色印渍。
雨水的痕迹,深蓝近乎墨黑,形状不规则地扩散开,边缘晕染,显然被打湿已久。衣料被水浸透后的沉重感几乎从视觉上传递过来。常锦肆坐姿纹丝不动,甚至没有因这份湿冷而微微瑟缩一下,仿佛那冰冷沉重的负担根本不存在。他就那样定定地立在座位上,像一支被雨水浸泡了部分却依旧保持笔直的标枪。
简桉的心脏像被看不见的拳头攥紧,猛地一沉。
他想起自己在教室外甩落的雨伞水珠,想起走廊里潮漉漉的地板——原来那个永远一丝不苟、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常锦肆,也和他一样,狼狈地趟过这湿冷清晨的雨幕。
那块深色的湿痕,像一个沉默的裂缝,猝然显露于那无懈可击的冰冷面具之下。它像一种无声的坦露,揭示着清晨的仓促,承载着雨水渗透衣物带来的黏腻和寒冷。这份平凡的、凡人才有的窘迫,比桌洞里那个暗渡陈仓的欧包更具穿透力,像一根浸了冰水的针,刺穿了简桉心中那堵名为“疏离”的隔膜。原来磐石,也有被雨水浸透的缝隙。
他猛地收回视线,像是被那湿痕灼伤。眼前的推断题变得更加面目可憎,墨点在笔尖下扩大成一个污点。
时间在坩埚钳的使用演示和试剂气味中流淌。安静的实验思考氛围里夹杂着同学间压低的探讨声。简桉强迫自己再次聚焦,草稿纸上列出的几种反应可能性都如同死胡同。那个关键的条件像是被橡皮擦抹去了一块,怎么也想不起来。
再一次地,像是程序被强行触发,他的目光越过人群的缝隙,准确无误地落在了常锦肆的卷子上——正是他卡住的那道推断题。
常锦肆的笔尖正在流畅地划过答题区,没有任何迟滞。在题目结论的空格处,他已经工整地填好了最终产物,旁边附带了清晰无误的分析步骤。那思路环环相扣,简洁得近乎冷酷,字迹里透着绝对的掌控感。
简桉的呼吸骤然暂停。一种强大的、令人窒息的引力瞬间攫住了他——追随。
不是抄袭答案,而是被那不容置疑的思路碾压后产生的卑微本能。他的大脑像是收到了强制指令,视线牢牢锁住常锦肆卷面上那几步关键的推理节点,手指不受控地在自己的草稿纸上疾速划动,将对方那套严丝合缝的分析过程复制下来。
笔尖摩擦纸张发出低微的沙沙声。简桉写得飞快,堵塞的思路被强行打通,顺畅得近乎残酷。他甚至来不及思考常锦肆为何排除其他路径选择那条关键的鉴定方案,仅仅是“描摹”那被证明正确的路径,就足以让之前停滞的思维机器再次运转。
最后一个字写完,推导完成的自得如电流般窜过四肢。然而,这短暂的虚假胜利感只存在了千分之一秒,便被紧随其后的、更猛烈的自我憎恶瞬间吞噬、焚烧殆尽。
简桉像被自己的笔尖烫到,猛地缩回手,死死盯着草稿纸上那行云流水的“复制品”,一股强烈的耻辱感将他从头到尾浇了个透心凉。仿佛那不是解题笔记,而是自己出卖灵魂的罪证。他看着自己推断题答案处依旧空白的方块,又恶狠狠地瞪着那“窃取”来的完美过程,嘴唇抿得发白,舌尖尝到了铁锈般的血腥味。
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凸起,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感,却无法抵消心中那股被碾压后的灼烧感。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带着近乎呕血的决心,用拳头死死压住那页耻辱的草稿纸,如同要抹去一个污点。然后,他强迫自己再次直面题目,带着一股赎罪般的偏执,试图完全抛开常锦肆的阴影,用自己笨拙甚至可能是错误的方式,去重新触碰那个化学谜题的灵魂。
就在他刚刚在脑中艰难拼凑出一个新的、属于自己的可能方案,指尖捏着笔,正要颤抖地落笔时——
“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