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四清晨的空气带着一股被雨水清洗过的冷冽,钻进鼻腔,渗入衣领的缝隙。简桉踩着湿漉漉的地砖走进教学楼,走廊里混杂着早餐的香气、雨水气和人声的嗡鸣。他一贯懒散地靠在课桌旁,习惯性从桌肚子里掏书,眼皮半垂,尚未完全从那周末的暮色余韵里完全醒来。
手指触到的却并非粗糙的课本封面,指尖反而传来一种微妙的松软感,还带着点温热潮湿的油脂感。
简桉低头。
抹茶绿的欧包。
还是两个。独立小巧的食品袋紧紧挨在一起,透过洁净的包装袋,能看到面包表面细密的糖霜。一点油渍恰到好处地浸染了一小片,像晕开的水墨画。食堂特有的、裹挟着发酵甜香的暖气,仿佛被塑料袋闷住捂热了,此刻正悄悄弥散开来。
一股热流猝不及防地从脖子根往上涌,毫无预兆地,简桉的脸颊像被针扎了一下,猛地泛起一阵微烫。喉咙莫名地发干发紧。他下意识地抬头,视线越过几排高低错落的黑色头发,像离弦的箭般直射向右前方的某个位置。
常锦肆。
他已经在了。像一块突兀镶嵌在凌乱背景中的磐石。校服外套的扣子系到最顶端,肩背绷得很直。他并未像往常一样在翻书做题,手里也空空如也。他只是定定地坐在那里,垂着眼睛,目光落点模糊,似乎聚焦在面前那张空无一物的课桌桌面。窗外的晨光被厚重的云层筛过,变得冷淡吝啬,只在他线条过于硬朗的侧脸和眉骨下投下浓重的、静止不动的阴影。
昨晚路灯下那被框在光圈里、近乎凝固的僵硬身躯,那一瞬间卸下盔甲的、真实的疲惫,还有那双紧握奖杯、骨节泛白又微微颤抖的手……这些画面骤然在简桉脑海中翻搅起来,那么近,那么清晰,带着一股让人窒息的闷压感。周末那个被毫不犹豫丢进垃圾桶的乳酸菌饮料袋,在记忆里发出轻微又刺耳的“噗”声。
一种强烈的冲动,未经头脑许可,或者说根本没经过任何理性思考的过滤,就这么蛮横地攫住了他。它如同破笼而出的困兽,躁动地驱使着他的身体。简桉的手比脑子更快一步伸了出去,略显粗暴地抓住了那两个抹茶欧包。小巧的面包捏在手里,出乎意料的沉。他几乎是屏着一口气,像要甩掉什么烫手山芋,又或者更像在逃开什么东西的追逐,脚步飞快地,直直朝着常锦肆的课桌冲过去。
教室里还留着松散气息,早读尚未开始,交谈声时高时低地嗡嗡着。然而简桉几步走过座位间的狭窄通道时,像有某种无形的扫帚划过,他周遭几米范围内的低语声很诡异地一点点低弱下去,最后几乎停滞。
数道目光——好奇的、探究的,带着还未散尽的倦意——从四面八方无声地聚焦而来,黏在他挺直的后背和手臂上。空气仿佛在他靠近常锦肆的瞬间骤然变得凝滞,阻力重重。每一步都像踩进了无形的泥淖里。简桉甚至听到自己心脏撞击胸腔壁的声音,咚、咚、咚,擂鼓般沉重。
他停在常锦肆的课桌旁。
对方终于有了动静。常锦肆眼睫猛地一掀,像是被某种锐物刺破,带着一种被打扰的、细微的惊动。他侧过头,仰脸看向突兀站在桌边的简桉。那双眼睛深处还带着一种难以消散的、沉重的郁气,瞳孔是极深的墨色,仿佛还未从昨晚的阴影里完全挣脱出来。里面是冰吗?还是凝固的火焰,又或者……简桉看不懂。那目光扫过简桉略显紧绷的脸,然后微微一顿,准确无误地,落在了他手里那两个小小的抹茶绿塑料袋上。
周围变得异常寂静。连后排同学翻书的哗啦声,前座女生的低笑,全都消失了。所有人仿佛都在屏息,教室成了一个奇特的、巨大而无声的透明器皿。简桉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干燥感如同砂纸摩擦着喉咙。
“咳,”他感觉自己的声音哑得不像是自己的,像砂轮摩擦石块。他根本没去想什么合适的台词和表情,手指一松,其中一个欧包便“啪嗒”一下,直挺挺地掉落在常锦肆光洁的桌角。“给你的。”
动作完成得堪称干脆直接,带着几分不由分说的味道。
说完这句,简桉甚至没力气去看对方接下来的表情。像是完成了某个必须完成又无比艰难的任务,他只想立刻离开这令人窒息的空气焦点,立刻转身。
身后传来一点细微的动静。塑料包装袋在被拿起时发出不可避免的窸窣声。那声音在过分安静的教室里被无限放大。接着是手指骨节划过桌面的短暂微响。
然后,一个声音响起。
干涩得如同冬日枯裂的河床,又像是生锈的铁片刮过玻璃,每一个字都割得空气发紧:
“不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