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上满满一页,都是袁释在各地游历时犯下的罪孽。
因无人敢管,一开始,他还有所忌惮,装模作样地给些钱摆平,但到后面,却是连装都不装了。
明桃知道,这背后离不开皇帝的默许。袁释看似狂妄跋扈,实则是在一步步试探着皇帝的底线,只要还未触及,便大胆地再往前一步。
卿珩轻声道:“明姑娘和江公子不是问我为什么要帮何玉姬吗?那日在大理寺门前,于心不忍的恐怕不止我一个。”
明桃捏着这张纸,一言不发。从江遥的角度望去,正好能看见她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的指尖。
“可你想要我们怎么样?”江遥明明还躺在榻上,表情却异常激动,双眼发红,“我知道何玉姬可怜,可我们这些只能按吩咐做事的金鳞卫又能如何?抗旨是死,且即便抗旨,也会有新的人来做这件事,我们又能怎样?”
卿珩温和道:“江公子,我并没有指责你的意思,我只是想说,从来都不存在挑拨煽惑,那日宰相府门前,有的不过是每一个人作为人的良心。”
明桃轻轻叹息一声,她知道,以往江遥的任务基本是师出有名,杀的不是贪官污吏就是叛臣贼子,这次要他对无辜之人下手,接受不了实在是太过正常。
卿珩不发一言,只是默默地看着她。思绪飘得很远。
眼前的少女既熟悉又陌生,若说在松涧楼前,他能够笃定这就是明桃,现在看来,他却有些不太确定了。
他第一次见明桃,是在昭明十三年的深秋,那年他十五岁,刚做了人生中第一个重大决定——偷偷出谷。
这一切全是因为公孙渺的一句话:若能再出谷一次,就是关一年禁闭他也愿意。
彼时,年仅十二岁的公孙渺刚刚因偷跑出谷而被关了半年禁闭,尔后在出禁闭的当日又被关了回去——因为卿晗偷偷将他的这句话用传声螺录了下来,放给了他父亲公孙忌听。
卿珩的偷跑计划自十岁始便有了雏形,因十岁开始,除了他的父亲,栖和神谷谷主卿闻期,谷中便再无法力在他之上的人。可偏偏,谷主就是最反对随意出谷的人。
在卿珩出生以前,规矩其实并不是这样,那时无论是谁都可以随意出谷,即使谷外不能用法术,大家仍然对于外面的世界趋之若鹜,有些回来了,有些再也没回。
第一次出谷,卿珩选择化成了一个白胡子老人——据鸢卫说,南越有尊老爱幼的良好美德,形象选择很重要。
出结界便是临川,左为北境右为南。
根据不完全统计,出谷选了左边的人往往只待不到一个月便会灰溜溜回来,但选了右边的人却有许多永远留在了那里,再也未回,比如他的姑姑。
这是父亲心底不能触碰的痛。
关于姑姑,卿珩知之甚少,因她早在他出生以前便永远离开了栖和,这些年来,父亲几乎从不谈及他们。
起初,卿珩以为父亲是思念妹妹,但随着长大,他渐渐发觉出了父亲沉默表情中的无奈与悲伤,这使得他对南越越发的好奇起来。
让姑姑情愿放弃一切也要留下的地方,到底有什么魅力?
卿珩走在洛南街头,觉得自己窥见了一些答案。
一路由边境三城而来,他走过大半南越,见到了一个和谷内完全不一样的世界,人稠物穰,民殷财阜,到处都是一片繁华盛世。
这里没有结界限制,东南西北仿佛都可以延伸到无限远方,便是卿珩记忆力极好,也根本数不清自己看到了多少平川旷野,高山湖海。举目千里,豁然开朗,游目骋怀,旷若发蒙。
除去南越辽阔的疆域,南越的百姓也活得格外精彩。卿珩惊讶地发现,没有法力相助的生活被他们过得看起来竟然更加有滋有味。
譬如,谷内人习惯辟谷,虽说部分人也吃东西,但都是一些比较原始的食物。出了南越,他才知道,原来一种食物能有这么多做法,不同地方的做法还不尽相同。
譬如,谷内的大家非必要基本不会聚在一起,除去祭拜栖和创世神,从无其他祭祀庆典,更少有庆典宴会。但于南越人而言,他们仿佛有无数的神需要祭拜——夜市和庙会随处可见,每隔几天便会有祭祀和庆典,不过短短三月,他已经见证了南越四个节日。
但多观察了几次之后,卿珩发觉,大家不过是借着神的名义找个机会聚在一起,或团圆,或玩乐,脸上都是满面的笑容。
卿珩学着南越百姓,开始做许多他从未体验过的事,譬如亲手种一颗种子,等它发芽结果,亲手折一只纸鸢送给面摊老板的小儿,在庙会上亲手涂一个鬼神面具,他头一次觉得,有些事情不用法力去做反而更加快乐。
但最让他快乐的,还是他用医术帮到别人的时候。
谷中法术多用于伤人,而不是用于救人。对于医术的研习,上天恩赐的法力并没有助益太多。
不过好在父亲和沧源山山主有些旧交,沧源山许多医典旧籍都有刻本存在谷内,卿珩一有空就钻到藏书阁内看。
那些书收录了沧源山世代弟子下山行医时的所见所闻,纵使实践机会少,那些过目不忘的病例一旦刻录在脑海中,在南越再次遇上时,于他而言便如鱼得水。
不过短短几月,他便已经熟悉了这样的生活。刚开始时,卿珩在问诊方面的用语还不太熟练,为此他曾忐忑许久,不知如何说服需要帮助的人相信他。
但奇怪的是,卿珩发觉自己往往还不用说什么,只需往那里一站,大家便尊敬地称他“大夫”,无论他开什么方子,病患和其家人都是一副全然信任的模样。
渐渐地,他的名声传了出去。随着接诊的病人越来越多,卿珩发现,有一种病患,便是他医术再精湛,也无济于事——那便是一心求死之人。
他和许多病人不过萍水相逢,即使有心去帮,很多时候也无力触及他们心底真正的患处,但至少一路上,他自认为已经听过许多哭声,看过许多无奈,对谷外的悲欢离合已经有了足够多的了解,再没有什么能让他震惊的事,直到某天看到眼前这幅场景——
一条僻静的巷子里,一个约莫十三四岁的姑娘正拼命拿着针往自己的手上戳。她力气极大,仿佛这只手是自己的仇人一般,即使已经痛得泪流满面,却仍未停止,自虐一般,机械地重复着这个动作。
她的侧脸苍白瘦削,眼睛大而无神,口中还在喃喃自语着什么。血从细密的伤口中流出,很快浸入她的一身黑衣,又什么都瞧不见了。
卿珩下意识就想冲上前去阻止,突然,巷子另一头传来了一道女声。
他只好先隐起身形——人太多,恐会惊到现在看起来已经在崩溃边缘的人。
来人是一个背着竹篮的白衣少女,她仿佛迷路了,边走边奇怪地自言自语:“这里怎么闲置了呢?回去该跟大人好好说说。”
她篮子里装了各式各样的瓜果蔬菜,应当是刚从早市回来,脚步轻快,整个人看起来都鲜灵活泼。
很快,她也看到了这幅场景。
黑衣少女坐在暗处,仍在自残,仿佛浑然未觉有人朝她冲了过来。
“你在干什么!”白衣少女扑过去捉住了她的手,眼睛里满是震惊。
她终于将视线从自己的手上移了开来,呆呆地往上望进了对方眼中。好半晌,卿珩才听到她的声音,嘶哑而冷漠,令人心生寒意。
“别管我,滚。”
说罢,她作势又要把针往自己手上戳,这下,卿珩终于听清了她在自言自语什么——她在数数,每扎一次,她就会念一个数,现在已经到第一百二十次了。
那白衣少女看着和她年纪相仿,丝毫不畏惧她,牢牢地就将她的手抓住:“我就管!这是洛南的地界,出了什么事我就得管。”
“你谁啊?”黑衣女子许是受伤过重有些力竭,甩了好几次都没甩开对方,被迫停下了自己的动作,声音里充满了烦躁。
“我叫沈樾,是秦大人手下的幕僚,你若是遇到了什么冤屈,尽可以来跟我说,我一定替你禀报秦大人!”白衣女子眼神坚定而温和,让人望着便不由自主地信任。
黑衣女子冷笑两声,终于抬起脸来。
少女眉毛极黑,衬得脸色苍白得几乎有些诡异,五官还未长开,但已能看出十足的英气。此刻,她眼神中满是戾气,表情狰狞得有些吓人。
“你是秦楚的手下?他难道没告诉过你什么该管什么不该管?你只管去说,看他敢不敢来管我。”
看她根本没懂自己的话,还直呼自家大人的名字,语气里尽是傲慢,沈樾有些生气,但仍然坚持:“不管怎样,你不许再伤害自己了,你伤害自己,既报不了仇也解不了恨,只会让关心你的亲人朋友难过啊!”
不知是哪句话打动了她,又或者她对沈樾的纠缠感到有些厌烦,卿珩看到这黑衣少女摇摇晃晃地起了身。
别说沈樾了,就是他都有些担心,她不会是要换个地方接着自残吧?沈樾想了想,冲上前去拉住了她。
“干什么?”黑衣少女眼里是不耐烦,“我已经走了,你还要怎么样?”
沈樾取下篮子,在里面找了很久,终于取出了两个桃子想塞给她,看见她的双手时又稍微迟疑了一下。
不过很快她就想到了解决方法,她直接将整个篮子里的其他东西都拿了出来,只留了几样水果在里面,又把篮子给黑衣少女背上:“这些都给你了!吃点好吃的,说不定很多事情你就想开了!若是想开了,随时来官府找我,我一定替你平冤!”
看着她的眼神在自己和地上几样剩余的东西上打转,沈樾急忙护崽一样挡住她的视线。
“这些不行了,这些我还得带回去交差呢!”
黑衣少女盯了她很久后,淡淡开口:“秦楚整天就让你干这些?”
沈樾尴尬地咳了两声,“都是一步步来的嘛,不过我相信,只要努力,总有一天我也能够建言献策,造福百姓,成为秦大人那样的好官。”
下一秒,沈樾和卿珩双双震惊了。
因为这黑衣少女笑了。
虽然只是嘴角轻微地动了一下,但从她口中泄出的一点轻嗤声来判断,她确实是笑了。
看过她那么极端的模样,对于他们来说,她笑起来比她又突然自残感觉更加让人忐忑……
沈樾看着也是有点胆战心惊,喉咙动了动,却什么声音都没发出来,呆呆地看着她拿着自己的两个桃子转身就走了。
仿佛刚刚的笑意只是昙花一现。
卿珩松了口气,看起来,这黑衣少女应当是不会再做这样自残的事了。
只是,他终究还是有些不太放心,于是顺着她的背影,悄悄跟了一段路程。
卿珩看着她走进了最近的早市,穿梭于人流之中,四处看来看去,却什么都不买,仿佛只是随意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