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瘸子身后缀了洗墨这条尾巴,也不知是没注意,还是知道了也不管,在城里悠悠绕了半日,绕得洗墨肠饥肚饿、心烦气躁。他正哪哪儿都不自在的时候,顶头撞上来个人。
一看,不是别人,却是高仲。
高仲那夜听说被打的人死了,战战兢兢了好几日,等见有狱卒来提,满以为是送他上刑场,百般哭闹不走,最后还是被强拉了出去,一把扔在地上。
他抱着头在地上缩成一团,死都不肯动,可伏了半日,也没人来动他,人仿佛都走了。他疑惑地睁眼一看,这不是刑场,而是衙门外的偏巷。
出卖亲爹和亲老爷还真有用,还真换到了一条生路?他既怕曾家得知,也怕苦主知道了再扭送他回牢里,一骨碌爬起来,一路疯跑出了城。
这一躲就是数日,等到自家老爷出殡之日,他才大着胆子,乔装了,乘着人多眼杂,一步一试探地往城里去——总要跟母亲通个消息,拿点银两才好跑远路。
结果,进城一打听,那伤者根本就没死。他这才知道被耍了,看着自己狼狈样,一时又气又恨,只得避着曾家人,回家去再说。谁料,当头就撞上了那骗他的洗墨。
两下里都一惊。
高仲瞪着洗墨,心中虽恨,但也知道这是县令跟前的人,动了他肯定吃不了兜着走,在牢里还没吃够苦头么......就这么犹豫了一下,等再看时,哪里还有人影。
洗墨一连跑了几条街才停下来,瞅瞅没追上来。他素日是个机灵的,知道自己动起手来,定然不是这等泼皮的对手,何苦吃亏,待有人的时候再收拾他不迟。
可这么一耽误,那瘸子也不见了踪影,白折腾了一天。
洗墨说着这一日遭遇,一时机智得意,一时又恼火丧气,简直比那说书先生还活灵活现。
周冶看着他,不免好笑,但一看他被自己笑又委屈起来的样子,敷衍地收起了笑意,抬手拍了拍他肩膀:“你有心了!赏!一样赏。”
说着,他突然想起,兄弟们去营救樊仲荣,折腾了半日辛苦,又吩咐洗墨:“对了,你去厨房,叫他们做顿好的,多添点好酒好菜,犒劳犒劳兄弟们。”
洗墨不多时便回来了,却道:“厨房说,大人平日添几个菜倒是无妨,但衙门的月费是有定数的,另治办这么多人的酒席,就不够了。前几次不好驳了大人,好歹是腾挪出来了。可这长此以往,厨房实在贴补不起。”
周冶道:“那不妨事,你多拿点银子去便是。既然是犒劳,就不要小气,酒菜都多多预备着。”
洗墨依言去了,还带回了外头邵夫人和“野男人”的笑谈。
不过是个朱府闹贼的消息,才多会儿,就传成了邵夫人不安于室,夜会情郎——那情郎,当她儿子都嫌小了。
熹园内的人也听说了,俱是无语。
***
夜阑人静,梁夫人哄睡了韵儿,将下人都遣走,坐在孩子床头,从袖中取出信来。
这半日,总不得机会,袖中就像装了个什么似的。耽误了这么久,什么忐忑也都磨光了,她打开来,几乎一目十行地扫过,心里稍微落了点定,又从头再看了一遍,这才折了起来。
孙嬷嬷在一旁也好奇,却不敢打扰,这时才看着她的脸色道:“想来,是不必担心了?”
梁夫人看了她一眼,冷笑道:“好像你能识字,读得信一样。”
孙嬷嬷知道猜对了,笑道:“我自然不能读信,但我能读夫人啊。”
梁夫人瞪了她一眼,但脸色已然轻松不少,又看了一眼手中信纸:“信中虽如此说,但我还是不能真正放心,必得自己亲自验过才算。”
她凑到烛火前,将信点了,“这次的赏梅宴,该请的人,全都要请到,一个都不能少。”
“明白。”
“婆母也该来看看孙女了,派人回府去接,就说......婆母若不来,我便亲自去接。”
说着,她转头看着孙嬷嬷,阴恻恻地笑道:“这场宴,定要好生准备。”
赏梅宴这日,凡在绥陵的、数得上号的官家女眷基本都到了。
一院的梅花,红的似火,如彤云挂彩,白的如雪,衬着朱墙,煞是好看。众人交口称赞,恭维不迭。
梁夫人脸上笑着,口内却低声抱怨着:“什么花不好赏,偏赏梅?年年冬日里都要找这么一回苦吃。春日赏花多好,春和景明,人也畅快,哪像这......冻死个人!”
“一年就这么一回,少不得忍上一日。”孙嬷嬷劝道。
梁夫人咬着后槽牙,恨恨地道:“还非得把我女儿的名字,也跟这什么梅花、霉花的,扯上关系!这些人,装什么君子!装也罢了,梅兰竹菊,好哪个不行,偏好这一个!”
孙嬷嬷忙转移了话题:“不知,那位……今日可会来?”
梁夫人哼笑一声:“她今日便是不来,也无妨。绥陵就这么大,要遇还不容易?她还能日日不出门?就算她不动如山。这山不向我来,我还不能向山去?若她就此躲了,既不出门,也不见客,那就……有意思了。”
说着,又嘱咐道,“一定盯紧了,半点蛛丝马迹也不能错过。”
***
“那位”已经到了陈府门口。
回雪正劝:“小姐,咱们要不……还是别进去了吧。”
“要见的早晚躲不掉。”孟珂看着她,“放心吧,我心中有数。”
她知道震言哥哥的好恶,自然也知道怎么让他嫌恶,对自己避之不及。
马车一停,她还未起身下车,陈府门口早有眼快的,转头冲里面使了个眼色,二门上的一个小厮又接着朝里使眼色,一路传进了后院。
等孟珂一行人进了后院,就见几个丫鬟婆子正带着陈家那小小姐在玩。
孩子天然便知美丑。小姑娘对那些美丽的女子,更是天生就格外亲近、向往。
一见孟珂,她忽闪着一双漆黑明亮的大眼睛,快步跑过来,朝她伸头笑了笑,打个旋儿又跑开了。
孟珂知道此时该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开不了口——这孩子,长得跟她母亲儿时一模一样。
也正如她噩梦中的,一模一样。
这些年,霍茹蕙儿时的模样已经渐渐模糊,只剩了个囫囵的影子。可那日在熹园见了这孩子,她噩梦中的人脸,就清晰得分毫毕现起来。
“韵儿!”
她怔愣间,听见一个中年妇人含笑道,“瞎跑什么,看见客人也不知行礼!”
孟珂循声看过去,这下,真的怔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