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又过半年。
孟居安不知别人也循他踪迹远远而来。
二月春风似剪刀,正是乍暖还寒时候。
店里只坐了一桌人,生意萧条。其余两个伙计接了私活外出公干,孟居安就站在柜台听那三人闲扯。
“都说这孟不逊十五六岁年纪,端的本领非凡,那一帮高人耆宿愣无法捉得他住。”
“谁说不是,他初入江湖两大世家就遭了殃。算众生说什么冤鬼索命,定是那淹死了的孟居安因怨成形阴魂不散!”
“对对对,他惊鸿步出神入化,必是那小鬼冤魂附体报仇雪恨!”
人有时候很古怪,宁可信些怪力乱神也不肯朝真相再走一步。
一人拢了拢手,三人头颅默契地聚到一处,那人轻声道:“江湖传言,他的人头值万两黄金啊,是黄金啊!可不是白银!”
正主顿觉项上压力非常巨大,整日顶着这颗宝贝脑袋真不容易,若非只有一颗,他自己都难以抵挡割脑袋的诱惑。
可恨爷娘少给生了俩脑袋。
细雨霏霏,一柄素白纸伞挑入屋内,紧接着青衣黑发飞凤靴。男子身材高挑,双腿笔直宽肩窄腰,背影极绝。他收伞回身,邻窗而坐,蹙起的眉头难掩对这小店以及那三人的嫌弃不悦,向孟居安要了一壶女儿红。
是陆景行。
陆大公子浅斟慢饮,直到掌灯时分仍旧未去。店里空空荡荡,雨声沙沙,在人心上沾染湿意。
他突然转过头,朝孟居安一抬下巴,示意他上前来。
顾客就是玉皇大帝如来佛祖,那得顺着,如有必要,还得供着。
“有事您吩咐。”
“杨管家说过会有人找你对么,”陆景行淡声道:“我就是了。”
杨管家就是杨旭,沈侯府的杨旭。
与沈侯府有牵扯的不是陆家,是陆景行。让他们有牵扯的是一个叫楼的地方。
这个小客栈就叫楼,像这样的地方,遍布天下。
这里的私活是杀人,只有杀人!像他们这样的伙计,自然也遍布天下。
接过活就是楼里人了。
“我可没想卖命。”
“地字榜第一杀手十年所得可买下一座络义城,”陆景行自信他不会拒绝,颊上俩酒窝随笑意荡漾,“命怎么卖,能值多少,就看你有多大本事。”
名利,财色,所有的诱惑赤裸裸摆在眼前。
凡人出卖自己,为此趋之若鹜。
本事多大,手里饭碗就有多重。不自量力只会没命。
“你是龙虎山歹人,不该怕死。”
他倒是查得清楚。
“不怕死的不是人,”孟居安道:“一种早没了心,一种是死了心。”
生无可恋甘为鬼。
孟居安是凡人,一个怕死的凡人,但他同时是个喜欢赌命的赌徒,“我只看一点,买卖是否划算。”
话不必多说,点到即止。
“潞州主楼随时恭候。”陆景行拱手,转身即出。
细雨不歇,一柄素伞向着烟花柳巷缓步而去。
衣冠禽兽大抵都是这般,白日里人模狗样,脱下皮来只剩欲望高涨。
潞州主楼是要往上爬的,人若要往上爬,就得踩梯子。谁都是踩梯子的人,谁都作梯子,不是踩别人就是被人踩。
众生在某种程度上绝对平等。
——回头一看都是尸山血海。
从江南到江北,从普通伙计至一州楼主,再又变为主楼伙计。孟居安踩着尸山血海爬上去。这两年多,他的刀被千锤百炼,一如他的人,从外表到内心,被打磨得高深而肆意,愈发邪诡。
旁人眼里的复杂深刻,笑里藏刀。
潞州主楼在开元城里,外表是极普通的古玩店,内里自然另有乾坤。
主楼杀手干活是戴面具的,而且不是单打独斗,是两人搭档。
楼里分天地两榜,地字榜有一百零八名好汉,天字榜据说只有一位不知名英雄,唯有他可以不戴面具。
孟不逊三个字提在主楼地字榜榜尾,他无权选择搭档只能听从安排。但他是孟不逊,所以他不听从安排。
嚣张得令人欲杀之后快。
他选了陆景行。
那位已过而立之年的楼主显得极为惊讶,无任务在身的好汉们也吃惊不小。这位陆大爷专管财务人事,成日花天酒地寻欢作乐早把武功荒废了。
陆景行本人倒无甚反应。
“他不会碍手碍脚,”孟居安眼梢锋利:“最重要的是,我不需要帮手。”
没人能说这话,天字榜上的无名英雄也不是孤身奋战。
众人眼里顿时一片刀光剑影。
“陆大爷怎么说?”楼主把话头甩过去,脸上笑吟吟的,好整以暇。
陆景行似乎很有顾忌。
“就这样吧,”陆景行皱眉强行掩下不悦,“我掉片指甲你都无钱可拿。”
陆大爷外面叫绣花枕,楼里私下叫琉璃公主,娇气得很,平时一点刮蹭都掉眼泪的,掉片指甲已是最高承受阈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