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明理瞧他有几分面熟,却说不上来,直至此刻方反应过来,禁不住哈哈大笑,亲亲热热挽过孟居安手臂,“好个孟居安啊!我当你死了好生难过,阿章也不说,如今可出息了!”
他二人落座,叙些别来旧事。大船扬起风帆径向远去。
傍晚红日滚入水中,风平浪静下另有一番宏伟壮阔。
珍馐美酒摆上桌子,二人举杯畅饮,说起出船之事,韩明理这才言道:“倒也是怪,你看见那铁笼没有?”说着伸手一指。
甲板上玄铁兽笼好生巨大如何不见?笼里之人被小臂粗的锁链缠绑遍体。那家伙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十分的瘦弱伶仃。
“你也觉得奇怪不是,观其形貌探其筋骨,这人半点不像习过武的样子。”
的确,孟居安目光落在那人手上,只见他整个手掌都被一双铁套包裹,“啧,手套还挺别致。”
韩明理苦笑了,一脸难以形容之色。孟居安走近铁笼,那人脑袋摆动循声昂头,双眼两个大窟窿血肉模糊,竟还是个瞎子。
孟居安按住他脉门防他骤然发难,脱下他右手铁套,那只手鲜血淋漓触目惊心,白骨黏连血肉模糊令人作呕。
韩明理口中“且慢!”尚未喊出,孟居安肩头仿佛被利刃穿过鲜血喷涌而出!
孟居安应变奇速,捏着他手腕一折,千钧一发之际抓住铁套套牢。
诡异的是,这瞎子既不激动也无任何反应,仿佛手掌并不为自己所有,方才伤人完全与己无关!
韩明理慌忙拿出疮药让孟居安裹伤,“你我都未见他出手,可……”
可伤口骗不了人,那些死于他手的尸体更骗不了人。
“真邪门了,”孟居安喃喃:“这人是何处发现的?”
“就在上面深山密林里,村民举报有鬼才捉了他,”韩明理摇头叹息,“倘若还有其他人练这邪门功夫那还得了。”
“他已不算是活人了。”孟居安沉吟道:“不知是偶然出现还是有人刻意为之。”
若是刻意为之那才真的可怕,韩明理心头涌上寒意,随即洒然笑道:“我韩家世代隐居,别人欺到门前却也不会怕!”他心志坚定,转眼不将这事放在心上:“你这番是偶然至此还是特意过来,阿章怎样,可好多了?”
烟波浩渺,水汽氤氲,迷迷茫茫笼在江上,韩家蜃楼即在眼前。
“我哥?”孟居安全无表情,瞧不出心里到底如何,“我本以为他在这里。”
韩明理脱口而出:“他不在沈侯府么?”面上难掩讶异,“前几日他还传书贺我新婚!”
也真不愧是他哥,思虑如此周到,孟居安不知该笑还是该大哭一场,只有一个念头确确实实,他果然还好生活着。
只不过一个人用心要藏旁人翻天覆地也难找出。
韩明理看他神情变幻莫测,更加犯疑:“你倒说说他究竟怎么了?”
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
大船靠岸,两人施展轻功跃下。
“他早就不在沈侯府,”孟居安脸色已恢复正常,“其它你更清楚。”
他二人常有信件往来,也该更加清楚。韩明理却十分恍惚,信里竟无一条信息得以指点迷津。
若循鸿雁去处寻找,以孟成章聪慧,只怕无伦如何也不能找到。孟居安太清楚他哥为人。那是个惯会哄人的,比任何人都善良温柔。甜言蜜语天花乱坠,旁人偏还吃他这一套。
温柔好意总是令人难以抗拒,乃至放下戒备推心置腹。
水庄灯烛摇曳,水雾缭绕,亭台楼阁仿似仙境。岸边暖阁涌出一排灯火,当中女子蜂腰束素,鹅蛋脸,弯月眉,端庄闲雅。
月色流银,她举着灯火仔细打量,查看夫君身上有无受伤。韩明理笑着晃晃她手臂,她才注意到旁边有人,“这位公子……”
“这便是孟居安了。”
“他不是?”穆娅娇颜浮上疑惑,随即恍然,眉开眼笑:“真是小孟了!快进来,到你大哥家跟自己家是一样的,我可不见外,你必得叫我大嫂!”
“大嫂,那可有劳了!”孟居安郑重抱拳,显然也喜她豪放性子,与寻常女子不同。
三人说说笑笑,对岸风波吊桥搭起,行走桥上左摇右摆宛如凌风而行。韩明理说起孟居安自沧江瀑布那奋勇一跃,少不得极尽夸赞。穆娅惊奇地瞧着他,“都说孟家惊鸿步如何巧妙高明,果然此言非虚!”
若非艺高人胆大。可做不出这般作死行径。
“快别说,”孟居安骄矜自满,可被拍到水里好半天爬不起来这事,实在没什么炫耀资本,“你们还不如夸我水性好更准确。”
说笑间已入韩府主宅。
韩明理说起另一桩事,也是江湖上一大奇谈,有一个叫"楼"的暗杀组织好生兴旺,里面两大高手不可小觑。更为重要的一点,那地方是自孟家覆灭之后才崭露头角,据传被杀之人全部登记在册无一遗漏。
——孟伯伯的死或许与此有关,他十年来找寻蛛丝马迹也只查出一点线索——这组织在江南竹亭镇有其据点,是一处叫做楼外楼的小店。
孟图南死得蹊跷,曾经的武林第一人竟恍如人间蒸发尸骨无存。孟居安心下沉思,对此不能不加详察。
添酒开宴,酒过三巡。孟居安贺他二人新婚燕尔,早生贵子。孟居安不过一十五岁,也还有些孩子性。小孩子么,不讨人厌的时候也挺招人喜欢。韩明理夫妇热情招待,态度宛如一家人,酒宴至午夜方散。
第二日上,韩孟二人又去林里查看,还是毫无所获。至于那个笼里怪人,疯疯癫癫不知所谓也问不出个所以然。
孟居安在此盘桓三日告辞离去,韩氏夫妇送他出海,心中万分不舍,真金白银美酒佳肴装了一船。韩明理解下腰间所悬海螺赠他,“旁的也罢了,拿着这个。若是韩家有失,沧江这一带也算有个指望。”
定海螺一呼,沧江百应!
“这东西好,”孟居安笑了一笑,“等你们日后有儿子了我传给他。”
那算什么,韩明理被他讨了个口头便宜,笑骂:“还是这么鬼,”语气里透出无可奈何之意,“愈发成精了。”他想着给谁当爹呢,没大没小。
“一物降一物,以后总有人治他,”穆娅瞧着孟居安发笑,“十分的好皮相都被鬼心肠败坏了去。”
头晚上府里小丫头看他时还含羞带怯,到第二日早上竟都怕得什么似的,哭着不肯服侍,连府里家丁脸色都白三分。
“女人果然讲不得理,”孟居安作吃亏服软状,“认不得真,认真了就是欺负人,我可冤死了。”
一帮大小丫头要摆什么龙门八才阵,请他指点高招。指点了又哭,哭破天去的理最大,他还有什么好说?
“你但凡怜香惜玉一点我也说不着你,”穆娅想起那些鼻青脸肿伤胳膊折腿的丫鬟实在是哭笑不得,“哪家女儿受得了这样。”
好好的人吧,非要当什么香玉。孟居安懒于分说,跳上小舟告辞而去,他夫妇二人连道保重挥手作别。
山高水长波浪推滚,小舟逆水冲波,孤帆远影融入天际。
舟往南行,湖水澄透,江南又是另一番气象。小桥流水,风土人物无一不透出雅致风流。青石板街碧瓦烟昏,妙龄女郎岸上浣纱,临水几处吊脚楼飘出笑语欢声,乌篷船上采莲人摇橹推波。
孟居安醉眼酩酊探出头去,几双俊眼明眸瞧过来掩唇娇笑,摇橹远去。也有大胆女子朝他行礼说话,“小相公哪里去,在舟上睡仔细着凉,老来还要风湿的呀!”
孟居安一笑置之,道声多谢费心,惹得女子掩面笑着去了。
总有船只担了大红花轿敲锣打鼓过去,韩明理也已成婚,他由此想到孟成章也该娶妻生子。大哥喜欢小孩,应该会麻烦嫂子多受辛苦。他该多攒些钱,现今娶个好姑娘可不容易。
孟居安在此住下,一面寻人一面做回老本行——跑堂营生。偶尔也接些私活,可见这楼外楼客栈是货真价实的黑店,招伙计也只招身手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