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内外,二人对峙良久,宛如一张拉满的雕弓,却不知是弓臂先折,还是弓弦早断。
清浅月色洒落于柳杪叶梢,夜风拂檐,流光穿梭其间,借之拓印出一个少年夜中的轮廓。
嵇葵宁心知她此夜大抵难行,身子不由卸了力,肩膀微塌,长叹口气道:
“阿娘与哥哥还在家等我,我留下,你着人往禾安村告封信罢。”
话毕,撤足踅身,复踱步回屋。
章苍点头应下,旋即抬眸,望着她纤瘦背影道:
“西厢已为姑娘收拾好一间客房,姑娘可移步前往,如有需要……”
“——不必了,睡不着。”
嵇葵宁不客气地截断他话道。
她没有回头,而是径直走到那张黄花梨翘头书案后。
打开药箱,自内取出几样书册,另纸笔,就着适才吃剩的茶水研墨,敛衣坐下,借案角一盏油灯阅书。
先时开与桃子的药方,以薏仁汤排脓,牡丹皮散通滞,原是见效于肠痈初期症状。
然至后期颇为棘手,昨夜翻阅整宿医案,凡遇大便或脐间出脓者,庶几定论为不治,但尚存几则例外。
她已将之抄录汇总,但仍需比对症状表现、患者情况以斟酌用药及剂量。
不知不觉,盏内灯油已燃耗大半,案上多了三五废纸团。
嵇葵宁打了个哈欠,又觉肩颈酸麻。
站起身,忽觉脑袋重而晕眩,猛一个趔趄,险些摔在椅上。
双手撑案,她略摇了摇头,余光瞥见仍旧昏沉的沈未,抬脚,轻声往床边走。
室内唯她与他二人,安静得能闻到呼吸。
坐在床沿,她低头看他,忽又想起那夜霜天桥上情景,想起那双极美的眼睛。
夜风幽柔,细浪般搡涌着蒲公英的绒毛,如星如雨飘落心田,夜放花千树。
鬼使神差的,嵇葵宁抬起手。
食指指尖沿他的眉弧轻轻描摹,似幼时对帖临字,却较后者多了种隐秘的悦然。
初时,那眉宛如金秋的穗,饱满张扬,略微有些扎手。
细细后拂,又似垄上破土而出的新苗,光滑而柔软,一碧万顷,郁郁青青。
某刻,她忽觉自己躺在一片寥阔的旷野,头顶是月明千里。
她的心在这月色中溶成粼粼的水花,叮咚,叮咚地翻响。
点至眉尾时,沈未忽而蹙眉,她心上不防,慌张缩回手,别过脸去。
呼吸急促,心亦跳得厉害,举目环视周围,并无人在侧,方才松了口气。
平静少许,她想,自己所以伸手摸他,只因他是病患,她是大夫,要为此负责而已。
即便有人看见,问起来,她亦没什么好心虚的。
思及此,她自顾点点头,又扭过身,伸手,以指背探触他的额头,后贴在自己额前,热度相差无几。
烧总算退了。
同她的料想一致,照此情状,大抵天亮便能转醒。
窗外传来啁啾鸟鸣,她侧首,始觉晨光熹微,天已蒙蒙亮。
想到肠痈的新方还未周全,她便要起身回往书案。
只是手掌甫按在床沿,忽觉脚下异动,触感柔软而温热,脑内流电,腾地拔脚而起。
小审见她火速抽离,坐在地上,歪了脑袋不解地瞧她。
嵇葵宁拿手揉了揉眼睛,确信不是在做梦。
怪道自霜天桥那日后,她还家时再不曾见过它,为此还担心好一阵,想是否真个叫人捉去炖肉吃,原来是被某人逮回家藏了起来。
站起身,她蹲在床下,伸手揉弄它的下颌。
小审甚为受用,眼睛眯成一条缝,前爪匍地,竟将脑袋耷在她鞋头,懒洋洋睡着了。
嵇葵宁轻笑,抚摸它身上的绒毛,只觉较先时更柔顺些,嗅之微有辛咸,似是拿皂角洗过。
少时,她极小心抽身出来,重坐书案后,提笔思量药方定版。
饶作定版,她心内亦无十分把握。
但坐以待毙更非良径,与其保守淹留苟延残喘,不如豁朗试以新方,兴许还可搏一线生机。
写罢,着人将之送往城西肖铁生家。
心内半块石头落地,睡意登时如山海般袭来。
阖上门,她原想伏案小憩片刻。
只刚转过身,兀见床上一人素衣半坐恍死尸还魂,吓得她浑身激灵,困意全无。
他脸色虽仍苍白,却较昨日添了几分血气,黑发散开,凌乱垂落腰际。
衣襟微敞,露出白皙的脖颈,低眸定定望着某处。
一缕阳光敲窗而来,将他的眼睛染成清浅的琥珀色。
未待嵇葵宁开口,他已侧首先问,声音显得有些虚弱:
“你是谁?”
嵇葵宁一时恍神,闻言,不觉移开视线,张了张口,原要提自己的名。
可字到嘴边,总觉有些别扭,延留片刻,重又咽了回去。
末了,只镇静道:
“大夫。”
说罢,抬脚往书案处踱去。
沈未唇角微勾,一抹笑几不可见地闪逝在阳光里,数日阴雨连绵后久违的明亮。
“我昏睡了几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