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一路上小心翼翼,多寻拣水浅处踮足而行,奈何家在田间,阡陌无不泥泞横流,胶着难行。
到家时,鞋履仍不免拖泥带垢,衣裙亦淋湿了大半,模样甚是狼狈。
行至檐下,她低头,伸手轻轻扑落身上的泥水,忽闻院内传来清泠轻笑:
“家中何时钻进一只小花猫,瞧来还是刚洗过澡的。”
嵇葵宁抬起头。
见嵇槐序正立于廊下,手中持把天青色油纸伞,笑吟吟望着她,登时勾弯十指竖在颊侧,面作凶厉状,狠狠朝他“喵”叫。
嵇槐序见状,面上笑意更甚:
“巧了,适才母亲恰唤我去寻只猫儿来,说要炖锅十全大补喵喵汤与阿葵吃。我看你这只便不错,想来不必出门再寻……”
“——可是阿葵回来了么?”
话未说完,崔秋便自灶厨探头出来,瞧见女儿立在檐下,不觉面露欣喜。
却见其衣衫叫雨淋湿了大半,目光便又添得少许担忧,关切道:
“快进屋拿沐巾擦一擦,再换身衣裳,外头风大,仔细着凉了。”
说着,她扭头瞥了眼嵇槐序,似念及什么,语中显出难掩的开怀与欣慰:
“今日我特地买了条鲫鱼,煮来做酥骨鱼,给你哥哥好生庆贺庆贺,也与你好生补补身子。”
嵇葵宁闻言,眼睛登时变得亮晶晶,不由兴奋道:
“可是有什么喜事么?”
崔秋笑了笑,故作神秘:
“待会儿你便知道了。”
傍晚时,暮霭沉沉,雨势渐疏,只阴风低号徘徊着,不时于窗纸上砸出声声闷响。
偶有几缕漏过窗隙拂入屋中,吹得案上烛舌摇曳,连带桌边三人的身影亦颤晃不定,恍如风雨浮萍,时交时散。
几上摆着酥骨鱼、糖蒸茄、三煮瓜等几样菜肴。
色泽鲜美,香芬扑鼻,观之嗅之品之,皆叫人神酣涎垂。
嵇葵宁原最喜娘亲做的糖蒸茄,搁在平素,她早便动筷大快朵颐。
只今日心上挂着桩要事,方帮着将菜品上齐,她便歪了脑袋蹭到嵇槐序身旁,佯作失落状,有模有样地叹道:
“哥哥如今长大,愈发有了自己的主意,竟也学会藏着掖着,便是逢遇喜事也不与妹妹说了……”
嵇槐序被她这副卖老的作态逗笑,低下头,温柔地瞧着她,眸光澹澹,温若星辰:
“是啊,哥哥长大了,可阿葵还是小孩子,所以不能告诉她。”
话落,竟还摆出副无辜的表情,仿佛此事同他无关似的。
嵇葵宁自是不依,撇了撇嘴,扭头撒娇道:
“娘亲……”
崔秋笑了笑,不似嵇槐序那般作哈哈打哑谜,一面举筷与她夹了块糖蒸茄,一面慈蔼道:
“你哥哥近日里谋得了份私塾的差事,也是在濯州城里。”
“虽个不是官学的塾师,教书到底也算体面安稳,往后你二人相伴入城,我也更放心些。”
嵇葵宁蓦地滞住,唇角笑意亦逐渐消失。
“是么……”
她缓缓转过头,目光重落在嵇槐序身上,见他仍是温和笑着,不由跟着牵唇笑了笑,却又与他错开视线。
“那便恭喜哥哥了。”
夜风潜入,烛火一瞬幽微,顷之复又明亮。
光线柔和,将嵇槐序的面颊轮廓勾勒得清晰,却因其坐位稍远,只能映亮半边面容。
闻言,他只点了点头,似并不在意,提箸道:
“菜要冷了,用饭吧。”
雨淅淅沥沥下了许久,久到万籁沉寂,天地间只余此单调。
正房戌时便已熄了灯盏,小审亦早早钻进自己的木窝,蜷作圆团状呼呼睡去。
怜音居紧闭的门扇后,两个值夜的使数斜倚着彼此,嘴角淌一串哈喇子,亦睡得昏昏沉沉,不省人事。
无人注意的西角门,一辆马车自内迍迍驶出,踏着夜雨,疾疾向北而行。
约莫一个多时辰,马车辘辘攀山,扪萝刳木,终停在山腰一座破旧的寺庙前。
此刻天色甚晚,寺庙大门早已关了。
四下古树婆娑,漆黑一片,全无人影踪迹,只山深处不时飘来几声凄厉猿鸣。
章苍披蓑戴笠,利索跃下车辕,上前轻叩了叩门。
不多时,朱红色的门扉虚掩开一条细细窄窄的缝,自内倾泻出十分微弱的灯光。
一双眼睛透过缝隙试探地往外扫视,并问道:
“何人深夜叩门?”
章苍见状,后撤半步,弯腰拱手道:
“僧敲月下门。”
那小沙弥闻言似仍不放心,颇为警惕地检视一番,方撤下粗重的门闩,放他们进来。
确认并无其他人后,方重新阖紧寺门。
忽一道流光划过天际,抹亮门楣所悬之竖匾,其上文字漫灭,依稀可辨为:
居然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