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葵宁道:“这些便够了,无甚需要添置的。”
刘盘见她话不多,且又欲转身离开,忙又出声叫住她:
“你先等等。”
而后,紧了步子绕至她身前,从怀里取出一张票样,伸手朝她递去。
嵇葵宁瞧了瞧,问道:
“这是什么?”
刘盘还未答话,生怕她不接,先将这票子塞到她手中,见她并未立时推拒,这才笑盈盈道:
“这戏票子如今可是千金难求,我费了好大劲才得了来。听闻近日,城南的芥子园开了《牡丹亭》的新戏,那扮杜丽娘的小旦可是这濯州城里出了名的红相公。传闻此人生得极美,貌若妖韶,腔调细软,多少人求着看他一出戏……”
见嵇葵宁仍望着那票样拧眉,一副不大信服的模样,刘盘又道:
“你成日瞧病未免太过无趣,也得出门散散心才好,若是因着疲累劳神误诊,岂不是得不偿失?”
说来也奇,刘盘吃了三十载粮饭,阅人自然不算少,却总摸不清这孩子的脾性,故总担心哪一日她某根筋搭错,又或心情不佳,猛地里撂挑子走人了,他上哪去求这么个好人来。
等了片刻功夫,仍是不见她收,正左右无措时,嵇葵宁却收了那张戏票,从容叠好,搡于衣袖夹层中,眉眼中似流过一丝狡黠的光,清声道:
“既如此,阿葵便收下了。多谢刘大哥好意。”
说毕,裙叶翩然,只见她掀了垂于门上的竹帘,欣欣然走出去。
她只是于医道上勤确谦抑,一副不苟言笑不好相与的模样,可终究只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这等事上向来捺不住天性。
她心知刘盘势利精明,方才只是相配做戏,如若她轻易便能满足,今日这票子倒不一定给得这般爽利了。
待行至芥子园,已是日落西山,薄月初升之时。
待到验过戏票,进到戏楼内,亲眼见这乌泱泱满室人头攒动的光景,才确信刘盘所言非虚。
只见其内设高低二池,呈凹状将戏台自三面团团围住。
虽是夜间,楼内却灯火荧煌亮如白昼,照得其内摇扇的、嗑瓜子的、笑谈的人面泛红光,亦映得那当中戏台水中月般明亮雅致。
嵇葵宁朝四下望去,中间大池座自不消说,便是二楼的散座和官座亦无一虚席。
她于人群中摩肩接踵,寻了半日,方才有个首排的白胡子老头朝她招了招手,示意她挤一挤便可坐下。
因着快到开戏的时辰,加之实在无处落座,嵇葵宁只得谢过,坐在池座西侧最靠边上的杌子角。
甫落座一息,便闻戏台左右猛然拔出几声长啸似的钹响,一时震得戏楼四下长韵回环,耳鸣锵锵。
随后,便见一身着绣花掐丝红氅的“女子”自纱帘后缓缓踱出,发间钗环如若繁星坠夜,闪得人眼花缭乱,操着一水清丽的戏腔,吐字珠玑如初生桃苞:
“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2]
敛眉斜顾,他的手指蜿蜒回转如若嫩柳柔荑,堪堪指远,目光如一汪春水,含着难以望穿的哀怨与忧愁。
此人一出,戏台下便陷入一阵骚动。只听身后两男子指指点点,淫|笑道:
“啧啧,我就说来这趟值了。若是能跟这杜丽娘一醉春宵,哪怕是一晚,就是叫我上刀山、下油锅,我也上赶着去!”
“看这脸蛋儿身材,真不愧是濯州一绝,这等姿容和腔调,不知将来便宜了哪个好货!”
“反正轮不到你我,只是别说是便宜谁,可谁又知他已叫多少人……嘿嘿嘿嘿……”
嵇葵宁听得恶心,索性集中精神在那戏台上。
虽来之前便知此处鱼龙混杂,心内有了些准备,可到了遇上了,仍觉得粗俗不堪,难配台上戏演。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3]
杜丽娘折扇轻抖宛如蝴蝶振翅,于满园春景中翩翩飞舞。
水袖起落,挥洒旋转好似两朵绽放的春梅,其臂若梅枝,错落有致,摇散花蕊含裹着的淡淡馨香。
片时,他走位至戏台西角,正对着嵇葵宁,这厢二人相距不过二尺。
嵇葵宁得以看清楚他的眉眼,越发入戏,一时耳边的污言秽语竟也渐趋消弭,仿佛时间于此际截然静止,流过的只是灯光中细小的微尘。
戏腔、人语、灯火、脂粉,一切都似杂糅在一处,伴随台上杜丽娘的步履缓然飘动,凝结一般。
只正痴迷时,却不妨背后猛一阵冰凉袭来,还未及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她整个人便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了出去!
那力气如石锤般甚重甚笃,沉沉砸在她的脊心,她心上挂戏,此刻全无任何防备,只得被逼着往前踉跄着疾走。
原便坐在首排,距戏台仅数步之遥,眼见着便要撞上戏台,恰那小旦亦在西角,如此下去,非撞上他不可。
一波未平,当下耳畔又忽闻疾利哨鸣,似是有什么东西刺破空气直直射来。
她根本来不及看清那是什么,脚下仍难以自抑,终是与那饰演杜丽娘的小旦正撞了个满怀,二人双双摔倒在地。
尖锐的疼痛顺着手臂上跳动的脉搏传来,嵇葵宁低头一瞧,只见汩汩鲜血正自左肩头湍然流下,顷刻间便洇湿了半截衣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