争似布衣狂醉客,不教性命属乾坤[1]。
初夏时节,马行街西一处不大起眼的灰背顶房檐下,竖着两块对联立牌。
那木牌瞧来已有些年岁,其上暗红漆彩脱落些许,斑驳如古椿树皮。
燥风似火,吹得濯州城内杨絮翻飞不尽,星星点点坠在这牌上,倒托得屋廊栩栩然如同雾中仙境了。
此联诗句原非形容杏林医道,而是鄙薄权贵之流拘束受限,渴望似民间布衣般洒然飘逸、命由己定,用于这济生堂楹联,却也别有一番风趣。
枣褐色的医堂匾额之下,却端坐一女子,生得清丽脱俗,俏如桃枝,与这方陈腐老旧的气息格格不入。
她头上梳着垂鬓分肖髻,发上无甚所饰,却衬得她整个人归真灵动。
面色红润如花光,眉色显出浅黛,却不是闺中柔软妩媚之状,而较之多几分英气。
一双眼睛温润好似清酿,鼻尖如桂,樱桃小口微张,露出其中整齐皓白的牙。
“阿婆无需担忧,方才我已瞧看过,您的脉象浮短而急,兼有口渴咽干喘咳状,应是燥邪干肺之症。这是药方……”
嵇葵宁将毛笔搁置砚上,细白的手拿起将将写好的方子,递给桌台对首的老妇人。
妇人面容枯槁如龟裂的核桃壳,一边厢掩袖咳嗽,一边厢颤巍巍伸过手来,将方子接过。
“多谢大夫,多谢大夫,我……”
她咳得面色涨红,佝偻着腰站起身,气息虚浮地连连称谢。
嵇葵宁见状,亦站起身来,一身天水碧素面绸罗裙盈盈婉转,她走上前,搀扶住老人的手臂,慢着步子往济生堂内踱去。
“阿婆不必言谢,但需谨记提药后以水煮取,一日三服。若用后症状不见消退,再来济生堂前寻我便是。”
妇人眼眶中似有湿意,生着毵毵白发的头用力点了点,另只手搭在嵇葵宁的手背上,轻拍了拍道:
“姑娘与人瞧病已是大德,还不收人银两,这般心地良善,料想往后必有善福哪!”
嵇葵宁却未接话,末了只是笑笑,见已到济生堂门帘前,便松开手,淡淡道:
“借阿婆吉言。”
她家原住在禾安庄,是濯州城郊一湾小村。两处相隔不过十里,轻装疾步一个时辰便可抵达最近的城东。
她爹嵇平原是皇城太医令,却素来不禀性别之嫌,这身医术便是由他亲手传授。
只是母亲崔秋担忧她,倒非不喜她女孩子家随意抛头露面,却怕她心思单纯不经世事,如若遇着歹人骇事,恐难以应付。
奈何她天性恣逸,不喜卧于深闺窗阁织锦绣花。
直至半月以前,自父亲书房内收饬了些常备的医书,并笔墨方纸,一只脉枕,独自偷偷溜至濯州城内,替人诊病。
到底也未见生出怎样的乱子,崔秋便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再多言,姑且由着她去了。
天色将晚,眼瞧着再过一个时辰便要到掌灯时分。
嵇葵宁坐等片刻,胳膊撑在颏下,一双眼睛溜溜望着四下。
只见正对济生堂的店面落了把沉朽的大铜锁,似是许久无人租赁,左右两下鳞次列着成衣铺、打铁铺、典当行等门面。
街边道上也不闲着,零落着些许散户,多是鬻卖诸如冰糖葫芦、薄荷冰茶、薄皮饼饵等的吃食,不一而足。
坐了约么一刻钟的时辰,依旧无人来瞧病,嵇葵宁便将桌台上的物什收整好,将身下坐的杌子等一应挪至济生堂后院。
医堂内的掌柜见状,也上前帮忙搬抬。
待到收拾已毕,嵇葵宁要与掌柜告别,却见他笑嘻嘻地揣着袖子望着她,将落的夕光照在他眼角扬起的褶皱里,微微打着精光。
“阿葵哪。”
刘盘亲切地唤了她一声,眼睛往身旁的木椅乜斜着,示意她坐会儿,似是有话要说。
嵇葵宁也不坐,只立在柜台前,微微歪着脑袋瞧他。
实际半旬以前,她于濯州城内义诊,与这济生堂并无干系,只是支摊的位置在济生堂对过。
说是支摊,连张像样的桌台都没有,她与人看诊都是站着,药方则是贴在墙壁上作书。
几日后,问诊的人渐多了起来,看诊愈发不便,她原想着过些时日便去木材行购张桌杌,刘盘却在这时走来,面上仍是这副乐易模样,搬来了张桌台并一只小杌子,只是有个条件,即叫她换个位置,到他檐下坐诊。
她答应了。
“今日怎收得这般早,看诊可还顺利?杌子坐着可舒服?纸墨还够否?若是有什么需要置办的,尽可跟我说,保证一应俱全。”
刘盘供着座祖宗似的嘘寒问暖,盯着嵇葵宁的神色,好似能从中抠出几缕蛛丝马迹。
他这般紧张不是没有道理。
他于濯州城开药铺已有七八载的光景,生意却始终像灶台上涮洗过的油锅水,不温不火,不咸不淡。
怪就怪他学医不精,先前家中老父逼着他硬学,他总凭借些许小聪明蒙混过关,如今真个自己当家掌柜,不禁后悔万分,只恨当初偷奸耍滑,不肯埋头伏案。
如今,嵇葵宁一来,等于给自家药铺做了块活招牌,这孩子医术精湛不说,行的竟还是义诊,不收银钱,济生堂的生意亦较之先前好上几番,真跟死人复生,回光返照一般,简直就是他的救命药、摇钱树,可不得好好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