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无言的静默之中,阿秋却能感受到他的理解。
片刻之后,她听得他问道:“你是否,不想做了?”
这句话的内容,极之平常。可阿秋却在他的语气里,听出了不平常。
他并非仅是问她的感想,而更像是在认真思考,若她不要做了,可有什么方法令她抽身其外。
突如其来的意外之感,令她心头微颤。
唯有对她了解至深,且也有能力撑持起天下的人,方会这般对她讲话。而这般的人,天底下如今也数不出几个来。
但她立刻想到一件事:栎阳神君,怕正是为数不多的几个,可以左右天下大势的人之一。否则,谢朗当年也不会来到这里,与他作出那个天下之主的约定。
而且,栎阳神君还果然帮他办到了。
阿秋闭上眼睛,认真思考片刻,方才睁开眼,但她问出的问题,却是栎阳神君也没有想到的。
她问道:“我顾逸师父当年平定天下,也是自大厦倾坍的乱局之中,这般一步一步走出来的吗?”
她这般问,就是确信栎阳神君,深悉顾逸的过往。
若栎阳神君曾经亲自见证和参与了谢朗的崛起,那他便不可能未见过顾逸持剑平天下的那段历史。
栎阳神君却被她这一问,问得怔了一怔。想来是没有想到会听到她提起顾逸的名字。片刻后方道:“那时的情形,只有比现在更糟。”
阿秋忽闪着眼睛,好奇地道:“怎样个糟法?”
这些事,她从未听顾逸提过。其余人更不可能和她去说。她却未料到,今日居然会从栎阳神君一个外人口中,得知顾逸的过往。
栎阳神君道:“你此刻的情形,不过是群龙无首。南朝过往十年建立的根基虽然不深,却仍可算团结。前代飞凤如宸妃、穆华英、司空照,无论忠诚或能力,均经得起考验,而本代的裴萸、樊连城也都是有担当,能任事之人。唯一的问题,则是裴元礼、赵灵应先后过世,的确给了南朝中央不小的打击,顾逸离去后造成的权力中空,固然是考验,却也是你出人头地,迅速取得声望的机会。”
他加重语气道:“正因此刻群龙无首,你若趁时而出,总揽大局,便可代替你师父,得到那南朝第一人的威望。而你确也这般做了,甚至可以说做得极好。想想吧,若顾逸此刻仍在,你将永远在他的影子之下,绝不会这么快就作为一个不可忽视的人物,得到朝廷和军方认可的。”
阿秋呆呆地听着他这通清晰透彻,鞭辟入里的分析,一时竟忍不住生出些许恍惚。
像这般对面相晤,毫无隐藏地坦陈胸臆,于她似已是很久前,才会发生的事。
她怔然地道:“若以建立个人声望的角度来看,神君所言确是机会。我只需在即将到来的这一局上赢过北羌,便可赢得朝野之心,进而弥补师父走后留下的真空。”
栎阳神君谅解地道:“危机向来便是个人建功立业、快速崛起的机会。因为只要在危机中,则人人都盼望着出现能够救民于水火,扶危解困的英雄。若是太平年月,要升迁只能论资排辈,慢慢等待,耗费无尽的年头。”
阿秋道:“神君之前与我素不相识,为何却是一副很希望我获得南朝权力的样子?”
栎阳神君不着痕迹地深深看她一眼,道:“或许因为,你是顾逸的徒儿。你要获得权力声望,是因为你需要挟这声望,指挥将来的北伐之役。若功业声望不够,便会无法凝聚南朝全部的人心。”
阿秋终于不由自主迎上他的目光,道:“你和我顾逸师父,很熟悉吗?”
栎阳神君听得此语,再度深深看了她一眼,叹息一声,最终只是回答道:“他那时的状况比你糟得多了。四面环顾,全是敌人。他选中谢朗,以及他背后的飞凤四卫,又指点他联络支持谢家的门阀望族。至于朝堂上的杀伐清理,叛军诛除,均由他自己亲手完成。此外还要感谢前中书令上官谨于熙宁七年打赢的渡江之役,故此这些年里至少南朝只需应付内忧,而无需面对外族入侵的危机。”
阿秋听他娓娓道来,有如目睹,声音中亦包含无限感情,忍不住道:“那些岁月里,您也是……在这里吗?”
栎阳神君被她问得微微一怔,神情晦暗不明,片刻后才答道:“是。我是半废之人,只能羁留此地,不见天日。”
他的语意里并未多么萧索,但阿秋却听得心头微颤。
她现时也能猜出一二了。这位神君想必与褚元一情形相似,也许也是中了什么毒,或者有什么病症,故而功力时断时续,并不能稳定存续。
故而,也无法亲身参与到改朝换代的征伐之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