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乐没接话,她忙着着急,因为她看见了最坏的结果。空包弹没有击中任何人,啪地迸开在地上。齐乐想了一会儿,换上实弹又开了一枪,子弹仍旧落地,深深地嵌进地砖里。
好吧。看来他们真的陷入了怪谈般的言灵,进入一个独立的异时空,这里没有“恺撒·加图索”。
齐乐回身打量长廊里一个个紧闭的房间的轮廓,决定去里面寻找线索——言灵的本质在于以龙文将说出的话将转化为一种规则而非规律,可以被修改、补充或废除,所以世上不存在无法破解的言灵。齐乐用双手拍了下脸,企图让自己变得更清醒一点。
空气似乎变得越来越潮湿,地砖上似乎浮着一层薄薄的水汽,他们只好慢慢地走着,在第一扇门前停下。诚然,齐乐很少害怕什么,可是水汽弥漫着,她恍若回到那个漆黑的暴雨夜,隐隐地害怕着打开门会再次看到一双亮起的黄金瞳。
“你在发抖,你也会害怕么?”青年好像发现了什么新奇的事。
“……我没有。”齐乐推门,门打开一条缝。
“这门能打开?”他惊讶地说。
“你不是没往这里走过么,怎么知道这门锁了?”齐乐反问他。
“直觉吧。这些门关得那么紧,这里又那么黑,我猜关上它的人肯定不想让人打开。”青年说。
门完全打开,一阵奇特的味道逸散出来。她向来依靠嗅觉更甚于视觉,停顿了一会儿,依稀感到这阵味道有点熟悉——劣质蜡笔融化的腻乎乎的味道、过期奶粉的甜腥味和未干尿布的腥臊。
齐乐在高中时做过几次义工,其中一次就是去福利院。
她想:像保育室的味道。
开门的瞬间:如同恐怖小说里的剧情,空气骤然湿重起来,一阵咯咯的笑声像是从通风口掉下来,触地时扭曲、变形,裹着粘稠的水声,贴住耳垂炸开。
齐乐再大胆也有点头皮发麻了,但她预判到了某人马上要开始尖叫,先一步捂住他的嘴。
很奇怪,这里漆黑一片,已经是齐乐能够想象到最黑暗的黑暗了,但她仍然觉得自己能在墙壁上看到晃动的影子,不,也许那不是影子,而是一种液态的、更深的黑暗,它们从墙缝里渗出,淌到地板上,和那些水汽搅动在一起。
就像是齐乐很小的时候怕黑,每晚须开着小夜灯入睡,可早晨醒来却觉得灯已经关了,于是她一直问爸爸是不是偷偷关了灯,爸爸让她凑近去看,她凑近看,发现它确实是亮的,才明白是因为白天太亮了,于是显得小夜灯不那么亮了。
是因为那种沥青一样的影子太黑了,远比周围的黑暗更加深重,所以他们能够看得见它。这很不科学,但人都在异空间了还讲什么科学。齐乐看了一会儿两个小黑人在地板上追来跑去,交谈着,一会儿在天花板荡秋千一会儿滑滑梯,觉得也没那么惊悚了——像是在演皮影戏。
“你听得懂他们在说什么么?是不是土耳其语,我不懂这个。”齐乐有点入戏了,可惜两个小人说的是土耳其语。
“是的。是土耳其语。这是两个孩子偷溜出去玩,然后交换礼物……一个孩子送了另一个孩子一本《古兰经》,让他每天都要祈祷。另一个孩子说自己没有礼物和她交换,因为礼物被院长没收了,但在下周去新家之前,他会再给她准备一个更好的礼物的!”青年说。
“Kuran。古兰经在土耳其语里是那么念的么?”她若有所思。
“是、是的。”青年说。
“这里的东西似乎并不想伤害我们,它们也许只是想让我们知道什么。就像是玩游戏那样,每一条语音都有着想要传达的信息。我相信这不是没有意义的。”齐乐看荷拉古尔玩过很多恐怖游戏,通关过程千奇百怪,但都逃不开收集线索和道具。
他们撤出房间,轻轻关上门。
“怎么不说话,你不害怕了么?”齐乐问。
“当然害怕!我只是、只是突然想起了一些的事,福利院,我也在那里待过一阵子……那里很坏。白天,我们就被锁在小房间里,门上绕着好几圈粗铁链,大家像一群鹌鹑挤在一起,不哭也不笑。晚上在另一个没有窗户的房间睡觉,和这里一样黑、一样潮。大家一起在通铺睡觉,被子很薄,肚子也很饿,我总怎么也睡不着,只能偷偷地想《古兰经》里写的那些东西,向真主祷告。”
“你也信教么?”齐乐问。
“当然。真主是至赦的,至慈的。”青年笃定地回答她。
他们轻而易举地推开第二扇门,里面仍旧没有尸体,透出一股甜香、肉香。像是触发了什么开关,沥青似的东西再次从墙缝里渗出,淌在他们的脚下。
电视播放着节目,黄油在锅里滋啦滋啦地融化,窗外有笑声和祝贺声。穿居家拖鞋的女人在木质地板上走来走去,孩子站在镜前穿衣,男人仔细地修剪胡须。
“这是早晨,他们在为古尔邦节做准备。这应该是一家三口,母亲在烤baklava和lokum,孩子在穿自己的第一件新衣服,父亲正要出门去清真寺参加集体礼拜。”青年缓缓地讲述着,“他们的家境应该不错,只有富人才会在古尔邦节宰杀牲畜。”
“Baklava、lokum……”齐乐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单词。
“土耳其的传统甜品。我想起来我妈妈也会做。”他说。
第三间、第四间、第五间……
两人依次推开门,到了后来他们不再害怕,因为他们只是在一种液态的怪东西中目睹一个孩子的生活:那孩子的生活很幸福,养父母恩爱、家庭富裕,在学校是永远的第一名,他们还养了很多猫。很多猫——这个细节像是最后一块拼图,让齐乐终于将沙欣一家与这个故事中的家庭对应在一起。
他们在不知道第几扇门面前停下,也许还没有走过这条长廊的一半。齐乐握住格外冰冷潮湿的门把手,手腕下压,但这一次,门没有被打开。
“这次打不开么?”青年问。
“好像锁住了。”齐乐回答。
“我们走吧,别再开门了。也许是里面有不想让人看见的东西吧……就像是日记本,大家不都会把自己的日记本锁起来么?”他抓着齐乐的那只手几乎渗出汗来,有种滑腻粘稠的感觉。
“我没锁过,没人会感兴趣的。”齐乐说。
“但是还是不放心,因为里面写的都是真心话,就像被剥掉鳞片的犰狳或者拔掉刺的刺猬一样,是赤/裸的。你小时候抓过蝗虫么?它们会飞会跳,就算拔掉大腿和翅膀也会爬来爬去,如果想要它不乱跑就得把它关进罐子里——其实,日记上锁也不是怕人偷看,我是觉得、觉得那些危险的东西会自己跑出来,就像那些从墙缝里渗出来的东西……”青年低声地说着,嗓音在颤抖。
“剥掉鳞片的犰狳,拔掉刺的刺猬和只会爬的蝗虫,这些很可怕么?况且有时候把一些东西写下来,应该就是想让人看到吧。”齐乐的掌心贴在门把手上,“我好像一直没有问过,你是进来找什么的,你的日记么?”
“我、我不记得了。我只记得一只黑猫,绿眼睛的黑猫,它从我身上拿走了什么,我追着它来到这里。”青年用一种乞求的口吻说,“求你,不要打开它……”
“你觉得我能打开?它明明锁着。”齐乐说,她尝试再一次开门。
“不要——”他的嘴唇哆嗦得很厉害。
吱呀,那扇门缓缓敞开。液态的黑潮静静地在里面涌动。
“门开了。看来日记的主人想让我看看内容,”齐乐转过头,“你怎么不说话了,不要不好意思,小沙欣先生。”
两双眼睛在黑暗中对视。她可悲地看见了另一双燃烧的黄金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