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推开倒数第二扇房门,里面没有尸体,一行脏脚印从里往外延伸,还有一条花裙子静静地挂在窗前。恺撒皱皱眉,接着推开下一间,里面是流浪汉的尸体。中间空出来的房间很难让人不注意。
如果齐乐在,肯定会假装轻松地讲:在逃尸体!
可尸体不会逃跑,一个惊恐的小女孩儿才会。
一缕冰冷的风自上而下地穿过楼梯,拂过恺撒的指节,仿佛镰鼬的尖爪割开皮肤,庞杂的声音在鼓膜上跳跃,他从中剥离出那阵缓慢向下的脚步声,于是拧掉袖口里沉甸甸的污血,继续往上走去。
他感到自己正在直立行走,如同从前那样。
趾头忽然从腿侧摸到一个硬硬的凸起,他摸出那样东西,发现是一个皮质小盒子,他想打开看看,可手指的指端已经变得粗大、笨拙,稍微一个不小心,锋利的指甲就会在那发亮的皮面上弄出划痕,他不太舍得那样对待它,于是将它小心地捧在手心,试图回忆这是什么,但失败了。他换了一个角度,思考自己曾经喜欢什么,也许这是他给自己的,但这次的失败更加惨痛。
他不再往下走,而是坐在台阶上,尝试打开它,看到里面的内容物,或许他就能记起些什么来。于是他的拥趸们也不再往下走,纷纷依偎在他的身边。狭小拥挤的环境让他感到安心。
盒子的背面贴着一张便条,他翻过来仔细地看了一会儿,却绝望地发现那些字母陌生、扭曲,他不再认得俗世的语言,如今只有一种神圣的文字在他身体里流淌。他想要把它摘下来收进口袋,但那张便条在一阵风中往下落去,如同一片抓不住的羽毛。
有什么东西落下来,轻得像一片羽毛。
恺撒站在楼梯口,警觉地握紧猎刀,但落在刀尖的是一张便条。
是土耳其语。
[愿你们欣逢许多夏日的清晨,
愉快地、欢喜地,
船抵你们前所未见的港湾。*
亲爱的■■■:生日快乐。]
字体歪歪扭扭,名字的部分被尖利的东西给戳出了个大洞。
前路漆黑蜿蜒,齐乐不断地想到男人所说的沙欣一家、怪味以及不存在的敏。她将手插进口袋里,却忽然摸到一个硬硬的纸团,一瞬间她毛骨悚然。竭力想要忘掉的,那个雨天潮湿的阴云仿佛回到了她的身体里。
手指在颤抖。她展开那个硬硬的纸团。或许是太冷了,她感到自己的面部绷得很紧,牙齿也在咯吱咯吱地打颤。它让一切都重新变得湿漉漉的,回到那个拉开新世界帷幕的雨夜。
“你被吓到了。”稚嫩的嗓音说,“看来我选对了!”
这声音说不出的熟悉,只是以往它从听筒里传来,带有些微的失真,险些被判定为她的幻想,齐乐这辈子也不会忘掉,她浑身过电似的一激灵。在谨慎地回过身去前,手已经轻压在左轮上,包裹在外套下那些薄薄的肌肉绷紧。
那是个长得乖乖的男孩,一身黑色的小西装,戴着白色的丝绸领巾,一双颜色淡淡的黄金瞳,他坐在路边爬满枯黄爬山虎的红砖墙上,穿着白色的方口小皮鞋双脚晃悠着。
无休无止的风停了下来。
这也是个混血种。齐乐不动声色地将击锤拉回ready to fire位置。即使对面是个孩子,也是个幼年混血种。她不敢放松警惕。谁家好人大半夜坐在墙上晃荡脚啊?
“这么紧张干什么,打开来看看?”男孩儿说。
她紧咬牙关,没有动。因为这个见面实在突然,她又有太多问题想要问了:你是谁?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当时为什么会给我塞纸条?怎么知道我家橱柜里有一把左轮?还有……你知道我妈妈在哪儿么?
那些被刻意遗忘掉的东西一股脑地涌上来,野蛮地撑开喉管、刺破舌头,口腔中满是血腥味。齐乐其实从没有真正忘记过那些问题,她擅长粉饰太平,安慰自己“既然追踪不到那个电话,也没办法啦”“既然那只会动的尸体没有伤害到我,那就这样好了”“既然没有妈妈的下落,就先好好生活咯”,她可以让自己看上去积极向上、热爱学习,但无法掩饰自己午夜时的每一个梦。
男孩儿自顾自地跳下来,把那个硬纸团从她的外套口袋里翻出来,在她面前展开,露出皱皱巴巴的一行字:生日快乐。
齐乐瞠目结舌。
“等一等。”他说。
手在口袋里摸了又摸,掏出来一支小小的礼花。嘭地一声炸开,局部地区有雨,落下满地彩纸。
“行了,我的任务完成了。因为甲方经费严重不足,除去往返机票,预算为四十里拉。只能买个礼花,”小男孩儿随手扔掉礼花,拍拍手,“谁让你跑那么远?不然至少能请你去芝加哥抒情歌剧院的经济型座位看一出《尼伯龙根的指环》。”
齐乐不动声色地往后退。
“你没有什么想问的?”他问。
“我赶时间。”她的牙关咬得很紧。
其实心里只有一个问题,但她怕一旦问出口就没办法再往前走了。
“好吧,前进吧!在萨索尔医院里将上演一场好戏,快去吧,不要被阻拦住。”男孩儿居高临下地俯瞰齐乐,表情像是有些怜悯,“她付出了很多,才为你换来了窥见命运的机会。”
男孩儿从墙上跳下,如同一尾游鱼潜入水面,身影再也不见。
喧嚣的风又鼓动起来,那种无孔不入的严寒终于入侵齐乐,心脏绞成一团,在肋骨底下隐隐作痛。如果所谓窥见命运的机会的代价是要付出很多,那她不要这种献祭式的交换。
她抹了一把脸,义无反顾地往前走去。
但道路尽头,有人正静静地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