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下了一整夜的雨,但早晨仍旧潮闷,青绿色的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土腥味,让人轻易地联想到发绿的河水与湿土里的蚯蚓。齐乐抹掉镜子中如雾的水汽,镜中浮现的女孩儿黑发、红唇,年轻却疲惫,她凑近了去看,眼尖地发现眉毛上长出了一颗小小的痘痘,很辛苦地忍住想要伸手挤掉的冲动。
校服勉强干了,但不管怎么洗都散发着那种廉价洗涤剂味。她套上校服,背着书包走出家门,几乎又出了一身汗,一些半长的碎发湿漉漉地黏在脖颈和脸颊上。她汗如雨下地坐上公交,拉开车窗,一阵湿热的风鼓进来,有沥青与混凝土的味道,仿佛在某个瞬息封住了她的呼吸道,旁边去买菜的大妈打着蒲扇,扯着嗓子聊天,齐乐只好一边擦汗,一边复盘周考物理卷子里的压轴大题。
市二中规定不到三十六摄氏度不许开空调,于是教室里没开空调,雨水和汗水的味道混杂在一起,吊扇吱呀吱呀地疯转,像个停不下来的陀螺。教室吵闹,不少同学七嘴八舌地背着英语作文好词好句——Miss Li今天会抽背。
齐乐把书包塞进抽屉里,听见后排的男生们雀跃地讨论着今天的篮球比赛,确切来说是2006年全国中学生篮球联赛分区赛第二轮女子组。青春期的男孩儿爱身材丰腴、身上散发出淡雅香水味儿的英语老师,爱晴天时分坐在紫藤花廊下看《简·爱》的白裙少女,当然也爱在球场上穿球衣和运动鞋的篮球少女,看晶莹的汗水淌在她们的热牛奶似的肌肤上。
后座的男生忽然用圆珠笔戳了一下齐乐的肩胛骨,划过藏在宽大校服里的内衣肩带,像一条蜈蚣从皮肤上爬过。她转身怒目而视,男生嬉笑着道歉,说这么大反应干什么。隔着过道,她听见王苒苒和周怡宁头碰头地讲小话,眼神直往她的身上飞,王苒苒说的是:装什么清高呢。
交谈和背诵的声音交织成网,空空如也的胃袋里有酸水往上涌,齐乐想要干呕,也想要发火,门口忽然有人喊砰砰地敲门,粗粗的嗓门很响亮,“齐乐、齐乐在吗?”
齐乐在全班人如炬的目光中站起来,居高临下。
“教你们班体育的周老师说你初中是市篮球队,我们缺个替补——不对替补的替补!急,很急!校长已经和你们老班谈过了,他同意把你借给我们用一天了!”
教室里响起的哄笑如浪潮般一阵一阵拍打齐乐的鼓膜。她其实比较想复习,但还是忍耐住,往前走路过王苒苒的座位时,她对齐乐做了个很丑的鬼脸,周怡宁转着笔,视线黏在课本上,连斜也不斜一下,说王苒苒别管她,快背书!
所以阴差阳错,齐乐跟校女篮队的队员一起站在高大的香樟树底下热身,她穿着格格不入的校服,没人搭理齐乐,高一或者高二的队员们只是间或看她一眼,然后捂着嘴笑。纷乱的、翠绿的树影细碎落在手脚上,又凉又热。烈日灼灼,红白操场的围栏外聚集着啦啦队,一堆长胳膊长腿的漂亮姑娘们扒着被晒得如烙铁似的围栏往里看,不时发出“这个好帅”“那个也好帅”“楚子航最帅”的尖叫和赞叹。
仕兰中学的确有位很帅的中锋,是不是叫楚子航,齐乐就不清楚了。他们在操场的另一端热身,穿红球衣,齐乐以自己近视两百度的视力看去,能隐约瞥见几眼对方清秀白皙的侧脸。
正吹哨子的教练突然停下来,视线直指向齐乐,又下压,眉心皱紧得能挤死一只苍蝇,“你的鞋子不行!”
齐乐低头注视自己那双很旧的低帮帆布鞋,鞋底磨损得厉害,鞋口的胶微微开裂,这是她怎么刷也刷不去的污渍,鞋码大概也小了点,五只脚趾摩肩接踵地挤在一起打架。
“我没有别的鞋子。”她的手指捏得紧紧的。
“你穿几码?”教练问。
“34码。”齐乐说。
“太小了,我们队里没有队员的鞋适合你。也不需要多专业的篮球鞋,运动鞋也可以,你们班上有同学有近似尺码的鞋么?有的话去找她们暂时换下,顺便换好球衣。”教练说。
也许有,但不会有人借给齐乐。
“行吧,我去问问……”齐乐深吸一口气。
胃里的内容物加倍地翻涌着,黏糊糊的汗紧贴肌肤、毛孔,烧得眼角灼痛,如同一层即将要蜕下的皮。齐乐倒不是真要去问问谁愿意借给她,她初中时穿着帆布鞋one on one照样干趴一群人,穿什么都没关系,但她就是想一个人待会儿,一小会儿也行。
她走出队列,走向重重的铁丝网。忽然,一道脆生生的嗓音冲破潮闷的空气,它叫着“小心,快接住”,齐乐一顿,迎着艳阳抬起头,看见一双崭新的运动鞋被抛过那些如荆棘缠绕的铁网,划出一道彗星似的弧度,而牢笼外光着脚、穿啦啦队服的女孩儿对她笑,那双清澈光润的黑眼睛在闪闪发亮,比世界上最昂贵的钻石还要夺目。
粉白色的运动鞋如同坠落的流星,被齐乐接在怀里。
“借给你啦!要好好表现哦。”夏花般灿烂的女孩儿说,语气熟稔,仿佛她们很久之前就见过面。
“谢谢!”齐乐愣了好几秒钟。
“我叫■■,仕兰中学初中部二年级的!不要忘记我的名字。”一阵突如其来的耳鸣袭击了齐乐,那是一种白噪音般宽频的噪音,大脑奇异地将那个名字替换成了一段模糊的发音,只看见对方笑得很狡黠,露出一对小虎牙,像只吃到肉的小狐狸,“放心啦,不是白借给你的,别傻站着,现在——把你的鞋子脱下来给我。总不能让我光着脚去给人跳操吧!”
交换完鞋子,齐乐最后看了学妹一眼,想再问问她的名字,但一群高大的男孩儿一边对她说着“借过”一边路过她,那群穿超短裙的初中女孩儿们如同花蝴蝶似的扑过去,轻盈地拥着他们离去,裙角与发梢在明亮的夏风中飞扬。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仕兰中学中锋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齐乐很莫名,但还是对他颔首示意。清秀的大男孩儿却走得慢了,点缀在队伍的末尾,大多数队友频频回头看他,他只是简短地说“你们先走”,然后朝齐乐的方向走。
他的队友们发出起哄的怪叫。人们的视线滚烫,齐乐反感这种饱含鲜明的喜恶的视线。她想要快步离开,但男孩儿已经走到了她的面前,尽管她坚信偶像剧般的搭讪桥段一般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可心脏还是扑通扑通地一阵乱跳。
他冷冷地说,“可以转下身么?”
齐乐紧张地心想:他不会是想跟我搭讪吧!不行,就算是柏原崇来了我也得专心学习高考……好吧,对方是世纪末的美少年的话她一定会早恋的。
她强装镇定,有点恨自己不合时宜地长了颗痘痘,“不好意思,我暂时没有——”
中锋的手越过她的肩膀,探到背后,唰地一声撕下什么。
齐乐尴尬到脑袋一片空白,看见他收回手,从指缝中露出便利贴的一角。那是从自己的背后撕下来的么?她呆呆地想,身体的反应比大脑快得更多,等她从大脑一片空白的余韵中挣脱时,自己的手已经牢牢捏住对方的手腕。
“你要看么?”中锋问。
齐乐没有松手,他知道了那个答案,松开手指,让那张被捏得皱巴巴的便利贴展露在她的眼前。那是一张再普通不过的便利贴,方形,没有辨识度,上面用蓝色圆珠笔写着“200一次,过夜500”,是后座男生的字迹。
愤怒有时候像冰块,有时候像岩浆。烈日仿佛融化她,但齐乐仍旧感到自己的血液在血管中结冰,如同一堆凝固的蜡,她听见呼吸和心跳如鼓点那样急促,肌肉在紧绷中发麻、战栗,尖锐、高频的耳鸣时远时近。眼前的视线忽然变得很模糊,她深深地、颤抖地吸了一口气,眼球仿佛在发烫的眼眶里突突地跳动。
她知道自己的流言满天飞,但第一次被货真价实地羞辱。
中锋问你还好么。齐乐勉强笑了一下,说是谢谢你帮我撕下来。但是他又固执地问了一次,你还好么。未干的水泥地上升腾起一股湿气,悄然渗入皮肤,在千万的神经末梢上凝结出眼泪一般的水珠,齐乐说,一点也不好。便利贴被她从中锋的手心里一把抓过来,有点粗暴地揉成团,塞进嘴里。
她用力地咀嚼,仿佛要咬碎某些东西。
嚼了一会儿,咬肌很累,齐乐冷静下来,开始艰难地想:好干,咽不下去,如果有水就好了——当然,如果旁边没人是最好的,可以直接吐掉。中锋很适时地递过来一瓶拧开的矿泉水,齐乐犹豫地接过来,一狠心,把那团沾满恶意的东西咽了下去。
中锋又递过来一样东西,是一方手帕。
“谢谢你,我已经没事了!”齐乐没有接手帕,好像接过去就等同于承认了自己那一刻的软弱,“哈哈,不好意思,脸上都是汗!热死啦。”
他凝视她,她立刻别开脸,被高温天蒸得红扑扑的脸上有凌乱的泪水与汗渍,成簇的睫毛也湿漉漉的,但其实他只是希望她能擦掉眼泪,这样看起来有点可怜,让他想到被暴雨淋湿的小动物。
“我真的没事,你快归队吧!”齐乐绞尽脑汁想要感谢他,可是摸遍全身只有一块不知道放了多久的大白兔奶糖,被热得软趴趴、黏糊糊的,一点也拿不出手,“你们中午吃盒饭么?我请你吃饭,我们学校二食堂的盖浇饭是一绝。”
虽然但是,请帅哥吃饭比起对他的感谢,更像是对自己的奖励。
“我没有别的意思,我的意思是我付钱,付完钱我马上就走!”
“可以一起吃。”中锋说,“晚点见。”
中锋转身离去,球衣背后印着他的名字,但阳光太过刺眼,她什么也没看清。
虽然心里被塞满了一种疲惫的、无力的愤怒,但齐乐还是悄悄把这个约定翻来覆去念了好几遍,仿佛小时候好不容易吃到的水果硬糖,不舍得咬碎或是咽下去,只好含嘴里,一点一点地吮那点甜味。
女子组的比赛定在上午,一阵风似的结束。队员擦汗喝水,双方的啦啦队收拾着满地狼藉的亮片与彩带。市二中女子篮球队的教练乐开了花,几乎把手在齐乐的背上拍出了残影,他问齐乐考不考虑加入篮球队,以后走职业路子。齐乐说不用,我长大要当太空人。
一旁手持硕大花球的学妹扑哧地笑出来,笑声清脆短促。未来太空人在教练唠叨的间隙扭头看她那张无暇完美的脸蛋,苦着脸,对她挤眉弄眼地做口型,说,待会儿等我一下啦!
学妹稳稳地比了个OK的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