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氏在“玉馔阁”扩张蓝图上破釜沉舟的决心,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在谢家激起了剧烈的回响。祖母的房门依旧紧闭,沉默如同无声的抗议。谢镇山则陷入一种前所未有的复杂情绪旋涡。妻子的魄力与规划能力,让他震惊之余,不得不重新审视这个与他同床共枕多年、却仿佛在异世才真正焕发光彩的女人。他默许了扩张计划,甚至在谢砚秋跑场地、谈设备时,罕见地没有冷嘲热讽,只是沉默地坐在他那张藤椅上,眼神深邃地望着窗外,不知在想些什么。
而谢明哲,这个骤然跃升为家中“星辰”的数学天才,他的征途,也并非一帆风顺地通往星辰大海。S大附中“英才中心”那扇厚重的大门为他敞开,迎接他的却并非全是鲜花与坦途,而是一场更为精密、也更为严苛的“雕琢”之旅。
英才中心的环境,与城中村出租屋的逼仄嘈杂截然不同。窗明几净的独立研究室,恒温恒湿,配备了最先进的电脑、数位板、以及一整面墙的专业数学书籍和期刊。安静得能听到中央空调送风的微响。这是为超常大脑准备的圣殿。
然而,对于谢明哲而言,这精心打造的“圣殿”,却如同一个巨大而冰冷的玻璃罩,将他与外界本就稀薄的联系,切割得更加彻底。
负责对接他的,是一位姓杨的中年研究员,戴着金丝眼镜,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眼神锐利,充满了对知识的掌控欲和培养“天才”的使命感。他手中拿着一份周维深教授初步评估后制定的、极其详尽的“谢明哲个性化培养方案”。
“明哲同学,”杨研究员推了推眼镜,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引导性,“欢迎来到英才中心。你的天赋,周教授已经向我们做了详细的介绍。接下来,我们将进行一系列更深入的评估和基础训练,帮助你构建更加系统、规范的数学思维体系,为冲击国际奥赛金牌打下坚实基础。”
他拿起一份文件:“首先,我们需要强化你的逻辑表达和解题规范。数学,不仅是灵光一现的答案,更是严谨的推理过程。你看这道IMO(国际数学奥林匹克)预选题,”他指着纸上的一道复杂组合极值问题,“你的解法非常精妙,但步骤过于跳跃,缺乏必要的中间推导和文字说明。这在竞赛中是会严重失分的。从今天开始,你需要严格按照‘问题分析-思路阐述-步骤推导-结论总结’的标准流程来书写解答。”
谢明哲坐在宽大的书桌前,怀里紧紧抱着他那本磨旧的《高等数学(下册)》,眼神空洞地望着杨研究员开合的嘴唇,仿佛在接收来自另一个维度的信号。当杨研究员将一支笔和一张印着题目的纸推到他面前,期待地看着他时,谢明哲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没有去碰笔,反而将怀中的书抱得更紧,身体微微向椅背缩去。
杨研究员皱了皱眉,耐着性子引导:“明哲?试试看?按照我刚才说的步骤,把思路写下来?哪怕先写几个关键词?”
谢明哲的目光落在题目上,那复杂的条件、抽象的符号,在他脑中瞬间分解、重组,答案如同清泉般自然涌现。但“写下来”?还要分步骤?还要用“文字说明”?这对他而言,如同要求鱼儿在陆地上用腿走路般荒谬而痛苦!他需要的是在脑中构建模型,在草稿纸上飞速演算符号,而不是用笨拙的语言去解释那不言自明的逻辑链条!
他沉默着,长长的睫毛低垂,遮住了眼中的茫然与抗拒。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笔依旧安静地躺在纸上。
“好吧,”杨研究员叹了口气,似乎有些失望,但很快调整策略,“那我们先进行下一项:团队协作与交流能力训练。真正的数学家,需要学会倾听、表达、与他人思想碰撞。下午的‘数论研讨小组’,你需要参与进去,尝试分享你的想法,或者至少,对其他同学的思路进行点评。”
下午的小组研讨室。明亮的灯光下,围坐着五六个同样天赋异禀的少年少女。他们或自信飞扬,或腼腆羞涩,但都能清晰地表达自己的观点,甚至在白板上流畅地书写论证过程。讨论围绕着某个艰深的素数分布猜想展开,气氛热烈。
谢明哲被安排在角落的位置。空气中弥漫着少年人特有的、带着点亢奋的荷尔蒙气息和思维的激烈碰撞声浪。这对于感官异常敏锐、极度排斥无序信息输入的他来说,无异于一场酷刑!那些快速闪动的画面(同学的手势、表情)、高频的声波(讨论声、笔划过白板的摩擦声)、混杂的信息素…如同无数根尖锐的针,狠狠刺向他脆弱敏感的神经!
他死死地低着头,双手紧紧捂住耳朵,身体无法控制地开始小幅度地前后摇晃,仿佛这样能隔绝那可怕的外界侵扰。他的呼吸变得急促,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眼神涣散,完全沉浸在自己构建的痛苦屏障里。研讨的内容?他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谢明哲同学?”主持研讨的年轻博士注意到了他的异常,试图温和地将他拉入讨论,“你对刚才李明提出的反例有什么看法吗?或者,你对这个猜想本身有没有什么独特的思路?”
突然被点名!如同惊雷在耳边炸响!谢明哲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惊恐和无措!他像一只受惊的兔子,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动作之大带倒了椅子,发出刺耳的噪音!他不管不顾,只想逃离这个让他窒息的空间!他撞开身边一个试图扶他的同学,跌跌撞撞地冲向门口,途中甚至撞翻了角落的一个白板架!
“砰!”白板砸在地上,发出巨响。
研讨室里瞬间死寂!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愕然地看着那个瘦小的身影如同失控的炮弹般冲出研讨室,消失在走廊尽头。
“他…他怎么了?”一个女生小声问,带着惊惧。
“不知道…好像很害怕?”
“天才都这么怪吗?”
“这…这也太不合群了吧?”
年轻博士尴尬地站在原地,看着一片狼藉的研讨室和同学们面面相觑的表情,无奈地揉了揉眉心。第一次小组协作训练,以彻底的失败告终。
消息很快传到了周维深教授和中心主任那里。主任办公室里,气氛凝重。
“周老,情况就是这样。”杨研究员将一份观察报告放在主任桌上,语气带着忧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质疑,“谢明哲的天赋毋庸置疑,解那道奥赛题的思维堪称惊艳。但问题是…他几乎完全无法适应英才中心的培养模式!拒绝规范书写,无法参与讨论,对环境刺激极度敏感,甚至有明显的刻板行为和情绪失控风险。今天在研讨小组的突发状况,严重影响了其他学员的情绪和教学秩序。”
他顿了顿,看向眉头紧锁的周维深:“周老,我知道您爱才心切。但英才中心的资源是宝贵的,培养目标是明确的国际奥赛金牌和顶尖大学少年班。我们需要的是不仅天赋卓绝,更具备基本学习规范、团队协作能力和稳定心理素质的苗子。谢明哲他…他的情况太特殊了。我们的标准化课程、集体研讨、竞赛训练体系,对他来说,可能不是助力,而是折磨和阻碍。继续这样下去,不仅他个人痛苦,对其他学员也不公平,更可能…浪费了他的天赋。”
周维深教授花白的眉毛拧成了一个疙瘩。他看着报告上记录的“拒绝书写”、“刻板摇晃”、“捂耳”、“逃离”、“撞倒物品”等字眼,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谢明哲的天赋有多么惊世骇俗,那是一种近乎本能的、直达数学本质的洞察力!但杨研究员的话,也像冰冷的针,刺中了他最深的担忧——如何让这颗孤独而璀璨的星辰,在既定的轨道上安全运行?
“主任,”杨研究员看向一直沉默的主任,语气更加直接,“我建议…是否考虑暂时中止谢明哲在英才中心的常规课程?或者…为他寻找更合适的、专门针对自闭症谱系超常儿童的特殊教育机构?我们这里的模式,可能真的…不适合他。”
“中止?转机构?”周维深猛地抬起头,眼中爆发出急切的光芒,“不行!绝对不行!明哲的天赋是百年难遇的!离开这里,哪里还能给他提供如此顶尖的数学资源和引导?那些特殊机构,又能有多少懂高等数学、懂前沿研究的老师?!这是暴殄天物!”
他激动地站起身,在办公室里踱步:“是!他有困难!很大的困难!但这不是他的错!是我们的方法不对!是我们还没找到打开他那个独特世界的钥匙!我们不能用对待普通天才的模子去硬套他!那只会毁了他!”
“可周老!”杨研究员也有些激动,“我们不是专门的特殊教育机构!我们没有那么多的人力和经验去处理如此复杂的情况!其他学员的进度怎么办?中心的秩序怎么办?”
争论声透过虚掩的房门,隐隐传到走廊。谢砚秋正巧来接弟弟,听到自己的名字和“中止”、“转机构”等词,心猛地一沉。她快步走到研讨室门口,看到的是一片狼藉和几个工作人员正在收拾白板的背影。而她的弟弟谢明哲,此刻正蜷缩在走廊尽头消防栓旁的阴影里,像一只被世界遗弃的幼兽。
他紧紧抱着膝盖,头深深埋在两臂之间,身体还在无法控制地小幅度颤抖。没有哭泣,但那无声的、剧烈的颤抖,比任何嚎啕大哭都更让人揪心。他的脚边,散落着几张被揉成一团的草稿纸,上面画满了混乱而无意义的线条和符号,仿佛是他痛苦内心世界的映射。
“明哲!”谢砚秋的心像被狠狠剜了一刀!她冲过去,蹲下身,想抱住弟弟,却又怕刺激到他,只能小心翼翼地靠近,声音轻柔得如同羽毛:“明哲?是姐姐…姐姐来了…不怕…不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