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如同凝固的石膏,沉重地覆盖着休息室的每一寸空气。简桉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奔流冲刷耳膜的轰鸣。常锦肆背靠冰冷的墙壁滑坐在地,头颅低垂,深灰的西装与白衬衫在灯光下勾勒出一个失去灵魂的剪影,只有那只被简桉勉强攥住的手腕,像垂死冰鸟的翅尖,传递着绝望的、不受控制的痉挛。
几秒?几分钟?时间的流逝失去了意义。
直到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突兀地撕裂了寂静。不是学生的喧闹,是刻意放轻、却带着不容忽视目的性的成年人的步伐。停在了门外。
紧接着,是两声略显急促的叩门声。
“小肆?在里面吗?爸爸的电话你接了?” 一个极力维持平静、却掩不住焦灼与隐隐问责的女声,从门外传来,带着熟悉的穿透力。
是常母。
常锦肆垂着的头猛地一抬!眼中最后一点死寂的余烬瞬间被狂乱的风暴席卷!那风暴里没有恐惧,没有愤怒,只有一种被彻底逼到绝境后、濒临碎裂的极端反抗!他像是被无形的钢索猛地向上提起,爆发出远超体能的力气,硬生生挣脱了简桉下意识抓紧的手(虽然力气已大不如前),踉跄着从冰冷的地砖上挣扎站起!
他甚至没看简桉一眼,那双赤红的、如同燃烧殆尽的焦炭般的眼死死瞪着那扇将他的噩梦隔绝在外的门。胸口剧烈起伏,喉咙里发出破碎的嗬嗬声,像是下一秒就要呕出碎裂的内脏。他整个人都在剧烈地颤抖,像一张绷紧到极限、却失去了箭矢的弓,徒劳地对抗着那来自血脉源头的威压。
门外的常母显然失去了耐心。
“咔哒。”
门把手被果断地压下!门轴发出刺耳的呻吟!
常锦肆瞳孔骤然收缩至针尖大小!
千钧一发之际,简桉的身体做出了连自己都惊愕的反应——他猛地横跨一步,用自己并不宽厚的后背,重重地靠在了门内!用体重、用肩膀、用一切能发力的支点,死死抵住了那扇向内推开一条缝隙的门!
“阿姨!” 简桉的声音意外地拔高、清晰地穿透门板,带着一种平日绝不会有的急切和某种强装镇定的礼貌,“常锦肆……他有事!他……他现在不方便!”
门外的推力骤然一滞。显然,常母被这意料之外的阻挠和陌生声音弄得怔住了。
就在这宝贵的几秒钟!
常锦肆像一头终于挣脱最后锁链的困兽,喘息着,踉跄着,甚至有些跌跌撞撞地扑向休息室连接教学楼走廊的另一道安全出口!他甚至忘了带上那象征荣誉和掠夺的奖杯与录取函,忘了整理被他自己扯开的、狼狈的衣领。
门外的常母反应了过来,语气立刻变得冰冷强硬:“你是谁?让开!小肆,你给我出来!躲着有用吗?”
简桉死死顶着门,后背能清晰感觉到门板上传达过来的、不断施加的力道。他牙关紧咬,目光却紧追着那个如同受伤野兽般冲向安全出口的背影。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要卷入这场风暴中心,只是身体里那因窥见废墟核心而升腾的剧烈情绪,推着他,不容他思考后果。
常锦肆消失在安全出口的阴影中,只留下一个仓惶绝望的侧影和沉重的脚步声回荡在空荡的通道里。
简桉微微松了口气,才感到后背已被冷汗湿透。他几乎虚脱地靠在门框上,听着门外常母带着怒意的斥责变成了拨打电话的忙音,脚步声也终于向出口的方向匆匆追去。
世界仿佛又骤然安静下来,只剩休息室里消毒水的气味和地上散落的白色药末碎片,无声昭示着几分钟前那场近乎毁灭的风暴。
简桉在原地站了很久,平复着剧烈的心跳,直到确信走廊里再无动静。他缓缓走向茶几,目光复杂地扫过那张烫金的录取通知和沉甸甸的金牌。一种冰冷的悲哀扼住了他。他小心翼翼地拿起它们,冰冷的金属触感如同常锦肆眼底最后的绝望。他将它们收拢好,放进那个深蓝色的绒面礼盒里,然后,将这个装着破碎荣耀和耻辱的盒子,轻轻塞进了自己鼓鼓囊囊的书包深处。
图书馆顶楼的自习区,是整个喧闹校园里唯一能称得上绝对寂静的地方。下午的光线穿过巨大的拱窗,形成巨大的、浮动着尘埃的光柱,落在成排高耸到天花板的密集书架上,也落在角落临窗座位上那个缩成一小团的身影上。
简桉戴着耳机,蜷在宽大的软椅里,面前摊着一本厚厚的《全球气候变化史》,但目光却落在窗外被雨水洗刷得发亮的冬青树叶上,眼神空洞。手指无意识地在摊开的笔记本空白页上划拉着无意义的线条。耳机里没有声音,只是单纯用来隔绝一切外界的喧嚣。昨晚的窒息感、今晨的混乱、刚才休息室的惊心动魄……所有画面碎片般在脑海里搅动。
突然,一片极其沉重的阴影,毫无预兆地、带着一股低气压,压在了他面前的桌子上。
简桉惊得猛地坐直身体,耳机线被扯掉。午后灼热的阳光晃进眼睛,他下意识地眯起眼,看清了逆光而立的那个高大人影。
是常锦肆。
他身上还是早上那件价值不菲的深灰西装,但精心打理过的头发已经彻底乱了,几缕湿漉漉的碎发狼狈地贴在汗湿的额角和颈侧。昂贵的面料上还沾着几处不知在哪个角落蹭上的深色印子。最刺眼的,是他脖颈间那凌乱敞开的衬衫领口——两颗纽扣崩飞的位置裸露着苍白的皮肤,第三颗纽扣也被粗暴地扯开,领带歪斜地挂在颈侧,褶皱不堪,像一个刚结束混战的战场。
他那张一贯淡漠如精密玉石雕刻的脸上,此刻却笼罩着一层濒临断裂的薄冰。眼底是翻腾的、无法再压抑的岩浆——被极致羞辱后的暴怒、被彻底掠夺后的绝望、以及对眼前这份“安宁”无法理解的憎恶。一种混杂着毁灭与自毁的疯狂气息,如同火山爆发前的硫磺味,从他每一个紧绷的毛孔散发出来。
“简……桉……” 两个字从他紧咬的齿缝里挤出,带着一种金属被扭曲的刺耳感,每一个音调都浸满了冰冷的、被强行压制的暴力意味。
简桉心脏骤然一缩。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常锦肆。那个冰冷、精准、永远掌握主动权的常锦肆消失了。眼前这个人,是被命运和至亲亲手打碎外壳后,露出的、带着致命尖刺的原始熔岩内核。
简桉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甚至喉咙里试图发出安抚性的声音也只吐出一半,常锦肆已然出手!
他左手猛地按住简桉的肩膀,带着巨大、不容抗拒的力量,将他整个人狠狠向后推搡!简桉的后背重重撞在高大坚固的实木书架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巨大的冲击力让简桉感觉五脏六腑都瞬间移位,脊椎骨与书架的棱角碰撞处传来清晰的痛楚。
常锦肆的右手紧随而至,带着同样失控的狂躁,带着某种宣泄般的痛苦,“啪!”的一声,狠狠按在了简桉脸侧的书架上!手掌砸落的位置,一本厚重的精装辞典被震得摇摇欲坠。
冰冷的书架棱角硌得简桉生疼,他被完全圈禁在了常锦肆身体与书架形成的狭窄、窒息的空间里。
两人之间的距离被压缩到极限。简桉能清晰地闻到常锦肆身上那冷冽雪松混合着淡淡墨水的气息,但这熟悉的气息此刻却被一种更为浓烈的东西覆盖——那是汗水的咸腥、绝望的灼热、以及暴戾压制下某种类似血腥的铁锈味儿。
常锦肆俯下身,因为痛苦和狂躁而急促灼热的呼吸,带着毁灭性的气息,直直喷在简桉的额前。那双近在咫尺的眼睛,如同两个深不见底的黑色漩涡,中心燃烧着近乎毁灭的火焰,死死攫住简桉的视线。
“…教我…” 常锦肆的声音嘶哑,像是被砂纸磨砺过千万遍的钢铁,每一个音节都从喉咙深处被强行撕扯出来,带着无法控制的颤抖和濒临崩溃的脆弱,却又固执地裹挟着巨大的、几乎要将人吞噬的质问力量。
“…怎么才能……” 他的下颌绷紧到极点,肌肉在惨白的皮肤下剧烈地跳动。
那声音像是用尽了他最后的力气,像濒死者从深渊里发出的绝望呼号:
“…像你一样…不在乎?!”
“不在乎”三个字几乎是嘶吼出来,充满了极致的、无法理解、近乎憎恨的质问和……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深埋于底的、近乎悲泣的绝望渴求。
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冷的铅块。周围书架投下的阴影如同巨大的、沉默的墓碑。光柱里浮动的尘埃似乎也停滞了。
简桉被按在冰冷坚硬的书架上,肩胛骨和后脑的钝痛真实无比,常锦肆那充满了绝望力量的嘶吼声震荡着他的耳膜,那几乎要将他撕碎的质问气息灼烧着他的皮肤。几秒之前的心慌、恐惧、和被冒犯的愤怒,如同潮水般褪去。
他抬头,迎上常锦肆那双翻涌着毁灭风暴、却也在风暴中心撕裂出一道深渊的眼睛。这深渊如此熟悉,它并非第一次出现。
它曾出现在雨中的操场,在那场无声的、沉重的对视里。
它曾出现在被推来的《提升篇》扉页的“CJS”印章的反光中。
它曾出现在今晨那个被摔碎的、白色的药瓶旁边。
现在,它赤裸裸地,如同一个永不愈合的伤口,袒露在常锦肆的眼底,被狂暴和无措仓促掩饰着。常锦肆不是在质问他,他是在向一个他自己都不相信的、虚无缥缈的“解脱”发出绝望的求救!
一种冰冷的悲哀,夹杂着同病相怜的刺痛,瞬间淹没了简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