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海的柳丝垂成金线,鹅黄的芽苞在风里晃荡,阳光从枝桠间漏下来,把河面的碎冰照得透亮——薄冰下的春水泛着胭脂色,被水流推搡的冰棱撞出细碎的金。
许多孩童用随便拾的枝条去戳那些碎冰,嘻嘻哈哈两三成群。
一位穿着布衣,脸上皱纹如核桃的老者也看对着碎冰,只是年龄大了,对这碎冰已经司空见惯,并不以为奇。
他的馄饨已经吃完了,但是想见的人还没有来。
太阳快落山了,卖馄饨店家急着回家,忍不住催促起来:“老人家,您吃完了怎不家去,再晚些时候,天就黑了,路就不好走了。”
布衣老者脊背挺直,长着一张不大好打交道的脸,店家本预备这人找麻烦,却不料这人和善地笑了笑,道:“劳烦再陪我等一等,我等人,再做一碗馄饨来。”
桥边的野柳影子拉得老长,像无数只瘦手抓着将沉的日头,远处山峦已褪成黛青色,唯有峰顶还恋着最后一抹红。
店家心想这老者等的人怕是不回来了,却不料来了一个年轻的矮个儿侍卫,掏出银子来点了一碗馄饨。
虽说准备收摊,但来了生意不做是傻瓜,店家只好停下准备收摊的动作,重新下进锅一碗馄饨。
张涟的麻布长衣在风中微微飘动,他紧紧盯着那侍卫看了半晌,嘴唇微微颤动。
来人长着一张菱形脸,一身英气的黑衣,大概是因为和身边人待久了,坐在那里也不怒自威地让身边人感到一股压迫感。
竟是张涟率先打破了沉默道:“我认得你。”
“我认识你,你是上个月在乾清宫受罚的苏侍卫。”
苏携玉其实并没有和老人家打招呼的经验,她知道这人是当朝首辅,不知道有多少人讨好,这人却穿着布衣和自己搭讪,一时有些局促。
张涟却将她的沉默理解为了另外一个人的沉默,道“他是不是不打算来见我了?”
随即又自言自语道:“也对,我把他害到那样的不毛之地,他不来见我也是情理之中。”
“你觉得我做的对吗?”他的声音中带着好奇和犹豫,但是没有自责。
这意味着,哪怕再来一次,在这位首辅心里,天下永远比太子重要。
苏携玉最终还是随心而欲地缓缓摇了摇头,吐出几个字:“你很不好。”
也不说为什么不好,张涟听见苏携玉这么说却哈哈笑起来,年迈的首辅认同道:“你说得对。”
他的神情和水面一样,显得有些落寞。
苏携玉又突然蹲下身子,示意阁老到自己的背上来:“上来,我背你去见他。”
张涟愣了愣,道:“我不是不好?”
苏携玉没好气道:“带你去见他也不是你就好了。”
张涟颤巍巍爬到苏携玉的背上,刚抓稳,迎面就是疾风,想不到这侍卫看起来个头不高身量较瘦,背着人施展起轻功来也是毫不费力的。
他不知道因为力气比别的暗卫小,苏携玉最好的功夫就是轻功,刺杀失败方便逃走,遇到埋伏方便背着她所保护的证人/忠臣逃走,对方就算是武功比她强,不妨她用轻功把他们耗死。
苏携玉不善言辞,背着张涟越过几条街,才道:“我背你去见他,是因为他虽然不愿意见你,但他想见你。”
此时天色已暗,太子已在书房内点起了烛火。
刘监在一旁侍候,看着沈砚冰晦暗不清的面孔,忍不住道:“今天是按照约定大人该去南锣巷子见一见张阁老的日子。”
每月的十五日,太子都会出府,跟着阁老在京城走一大圈。
年幼的太子初时非常喜欢这个项目,因为这是唯一可以每个月唯一可以出府的机会,那个时候的暗卫手艺和那时候的苏携玉一般才是刚刚起步并不能很好护住自己的小主子,而郑贵妃想要除掉沈砚冰的心思简直到了昭然若揭的地步——所以沈砚冰能不出门就不出门。
但是跟着张涟就不一样了,张涟是首辅,郑贵妃敢行刺不受宠的皇子,却不敢行刺和韦监一样权倾朝野的首辅。
楠木书架上整齐地摆放着一卷卷书卷,书架旁的墙上挂着一幅气势恢宏的洪国地图,上面打满了标记——都是首辅带着太子用脚步量行过的天下,这个天下里有走街串巷买馄饨的小贩,有被恶霸弄断双腿的乞者,有风餐露宿的镖师和一身花柳病的风尘女。
这位首辅从不避讳太子提出的任何问题。
一张宽大的书桌占据了书房的中央位置,桌面上铺满了新兵的花名册,沈砚冰正低着头,提着毛笔,认真地记录着新兵的名字和身份。他身着一袭青色锦袍,眉眼温柔,只是神情略显疲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