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礼这事了了,王尧晟不知为何心里松了口气,好似这几天闷在心里的暑热散去,他并没有回卧房而是转头去了书房打算小憩一会儿。
他吩咐人在外守着,自己在小榻上躺好,小塌有些挤却让分外他安心,沉香在桌上升起袅袅的烟,夏日里凉凉的冰鉴在散发寒意驱赶热气,王尧晟渐渐地阖上了眼。
“王尧晟,你就…这样活下去吧。”
她的声音又在他耳边响起。
他早已习惯。
王尧晟抬眼望去又回到了这里,雨打在他和洛青阳的头上、身上,湿透了衣裳重的像是要拉着他们埋入地里。此时的洛青阳头发被雨水打湿,披散着黏在脸上,一朵白色的绢花在她的鬓发上要坠不坠的垂着。
洛青阳抱着他,嘴里细碎地说着话,雨声盖过了她的声音,分明是听不清的,却因自己的记忆而格外响亮。
“时运不济,终将覆灭。既然你要活,那就不要怨,不要恨。”
“就这样活下去吧。”
洛青阳好像在哭,他细细地瞧去却看不出是泪还是雨,雨太大了淋得他心烦。他努力想要驳斥洛青阳,想要问她一句,却始终张不嘴。嘴像是被针线密密地缝了起来,想要拉扯却拉扯不开。
他就差一点,差一点就能坐上那座皇位,给洛青阳想要的一切。
已知道结局的他早已麻木,他不像幼时在梦里紧紧抓着洛青阳的手不让她走,而是木然地看着这一场终会走到头的戏。
洛青阳躲躲藏藏地穿梭在小巷子里,将他放在了一处跌倒的缸里。咚、咚的声音在回响,没拿东西罩着,她许是怕被人发现,从哪里搬了尸体塞在了缸口。
尸体的头身子扭曲的抵在一起,洛青阳用力地塞了塞,尸体的头完全抵在他的面前,额头朝下下巴高高后仰着,以一个不可能的姿势,胸膛顶在缸的内壁。
他看见尸体的眼皮因为没力而落下,露出一双黑暗无声的瞳孔。尸体被雨水浸泡太久,身上泛着凉飕飕地冷意,直达王尧晟的心里。
缸外洛青阳大力地拍了拍,她哭喊着:“是你先对不起我的…我对不起你…你不要怨我…”
她走了,一阵踏实有力地脚步声、马步声随后跟上,有谁不小心踢到了缸,缸带着他滚了又滚,尸体的下半身随着滚落掉了出去。
接着嘈杂的声音渐渐离远。
是等了很久吗,有几天几夜吗?他听见雨声慢慢变小,当他奋力推开缸内的尸体后,没有力气的手在颤抖着,王尧晟看见红色的水在路上淌着,细针般的雨水还在下,路上有红色的涓涓细流。
他踏着血走了出去,路上人很少。
大家哭着,嚎啕着,却又突然间呜咽地捂住嘴,好似生怕被发现。
走过了一条又一条的暗巷,王尧晟来到了主街上,街上人很多,大家皆是狼狈之态,唯有那群穿着铠甲的人神采奕奕地伫立在周围。
他从人群里抬头看去,城墙上挂着一排排的尸首,脖子后仰无力的、脆弱的往后吊着,身子却是垂直的,像极了一个个摇摇欲坠的丝瓜。
洛青阳死了。
她的衣裳黏腻地贴在身上,黑乎乎的泥染在各处看不清她的脸,白玉的脖子被绳子拴住,那个扭曲的姿势,好熟悉。
为何有鬼会变成怨灵?
幼时,在街头苟延残喘,吃着布满脏泥的剩饭时,洛青阳的离开让他每每想起都心痛不已,即使她自己赴死,也要留他一人在这世上活着,她定是希望自己好好活下去的吧。
当时间渐渐过去,当他在暗卫营里面得以生存,杀得昏天黑地时,他的记忆开始渐渐模糊起来。
王尧晟开始怀疑自己,洛青阳真的是因为悔恨才对自己说的那几句话?不是自己为了生存而杜撰出来的?是想要把自己藏起来让自己好好活下去,还是觉得带着自己逃跑不方便?
亦或者是她在怨恨。她在宫内早就想死了,本来就觉得活下去很累,既然自己想活着,就让自己受到惩罚?
当他武艺见长,却因任务失败没有得到闻语楼的解药时,那毒药痛的他全身麻痹,四肢与脑子皆不是自己的一般,他仅剩下一个念头——为什么当初不带着他一起走?为什么要留他独活,痛苦地在这世间上苟活?
他想不明白,近在咫尺的富贵就在眼前,自己就差一点点…就能得到所有想要的东西。
王尧晟望着那一排排早已没有人息的尸体,渐渐觉得可笑起来。时间仿若静止,他能够说话了。
他自觉疲累不已,闷闷地轻笑几声,没有力气的身体因为笑声而左右摇摆。王尧晟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他充满绝望又疯癫的眼神望着这一排排的尸体,黑黑的瞳孔里毫无生机,如同深不见底的深渊。
他冲着城墙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这就是!——你们抛弃我的代价!”
他睁着眼睛的眉尾越来越用力,泛着不似真实的红:“为什么?为什么不带着我一起去死?!为什么要抛弃我?!为什么!!”
“为什么!!!!”
独留我一个人在这世间上,这么痛苦的活下去!?为什么!
他带着这血海深仇,怎敢苟活?他要活下去怎能没有依靠没有依仗,死多容易,死又好难!他不下不去手啊!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可他又为什么要活着呢!
到现在为止,滇南的老百姓正因日子的疲累不堪无暇想起曾经那片土地的皇室,曾经滇国的荣华被遗忘,变成一个故事。却又每每在过的困苦之时提及咒骂他们,为何不早早受降以至于让百姓受苦。
大家在时间的河流漂泊、挣扎着,早已忘记了滇国,只记得如今的大周。
只有王尧晟,他的心还困在那里不曾离开。
那在城墙上挂着的一具具尸首仿佛只留在了他的记忆里,只有他一个人深深的记住那个场景,怨念、不甘就像是被河底的水草紧紧缠住了他,即使割掉,在身上也布满了疼痛的淤痕。
他活着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在证明了那句话的诅咒,他就是个祸害。
他想说,他一点也不想被留下…
在无数个黑夜里挣扎的时候,王尧晟开始领悟到,原来恨要比爱更有用,起码他有了活下去的勇气。
王尧晟这样大喊着,骤然从床上惊坐而起。
“为什么!”
从床上猛然坐起,一滴泪随着眼角从脸颊上滑落。他身上还盖着一层薄布,因他的动作而骤然堆叠起来。
是熟悉的书房,是谢府的书房。
惊醒后随之而来的虚无迷茫又马上涌了上来,他匆忙地环绕四周,呼吸急促。
他的身体开始颤栗,感受到了宛如掉入冰窖的冷。
王尧晟想要抬起胳膊却发现手上好像有什么重重的东西压着,他猛地咽了口口水,已是满头大汗。低头看去,竟是沈香龄的手,他下意识地要避开,将手甩开的一瞬沈香龄也醒了过来,她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却紧紧地牵着他的手。
暖暖的,软软的。
王尧晟用力地,狠狠地捏了一把她的手一把,不是冷的,不是冰的。
尽管他下手重,已攥紧了她的手骨,沈香龄痛的头往肩膀扭靠,却不愿抽离,相握的手像抓紧了他命运的绳,她不肯轻放。
“谢钰!”
“谢钰!”
“谢钰?”她直起身,饱含着心疼的眼神泛着水光,关切的眼神看向他,多次喊叫都未让他醒神。沈香龄察觉到异样马上坐到床边,用另一只手捧着他的脸,他却恍若未觉,随她摆动。
待她坐近,王尧晟微微后撤,企图捏碎沈香龄的手也跟着一下子松开。手被攒得很紧,沈香龄却顾不上感受痛意。
“这是怎么了,你做噩梦了?梦到了什么?”
见他不答话,瞳孔放大,似乎是还沉浸在梦中。
她忙拿起自己怀里的帕子轻轻地擦拭着他的额头,轻拍他的胳膊,胳膊下是紧绷的肌肉,用力崩起的肌肉却不敌他此时恐惧万份的脸,反倒显得格外孱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