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运城,风陵渡。
黄河水道千折百绕,流势汹涌,但自北向南流经晋陕峡谷后,在此受中条山与秦岭山脉的阻挡,突然转向东流,于是形成水流相对平缓的河段。而风陵渡又与陕西潼关、河南灵宝隔河相望,形成晋、陕、豫三省交界的地理枢纽,贯通南北,辐射中原。因此从西汉起,中央朝廷便在此设立官渡进行管理,衔接丝绸之路的陆运和黄河航运。千年以来,无数的商旅、货物乃至盐、铁、粮食等战略物资都经此转运全国乃至世界各地。
漕运汇聚天下财富,风陵渡也因此百业兴旺起来。但要在这泼天富贵中分一杯羹,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风陵剑派便是这风口上飞起来的一根羽毛。
传说它的创始人本是中条山脚下的一个普通山民,机缘巧合之下得到一本武学古籍,练成了一套可在水下使出的奇异剑法。恰逢大熙建立初期,匪盗横行,盘踞渡口,这山民凭借着这剑法杀匪护航,获得了朝廷褒奖和当地航司的支持,于是顺势在渡口边上开宗立派。百来年间,风陵剑派随着本地经济繁荣逐渐发展壮大,还拥有了自己的船队,成为名震山西的大门派。
至大熙中期,风陵剑派已传到了第五代。掌门卫灵风,虽不以武功见长,管理工作却做得很不错,凡事亲力亲为,人也随和,知人善任,又无地域身份之见,很是受到爱戴。掌门之下又有五位长老,分管传艺、营运、人事、勤务、财帐几个板块,再下又有各级内外弟子或专职管事、雇工。
在这个业务庞大的组织里的细致分工之下,账房莫子豪只是一颗小的不能再小的铆钉。他并不在风陵剑派的门派传承之内,只是一名不会武功的外聘员工,但当他每天浸泡在比黄河水还要多的账目数字中,倒向来也并不觉得日子十分难过。一来,风陵剑派尊重专业尊重劳动,并不亏待他这个业务能力不错又兢兢业业的小帐房,工钱也过得去;二来,门派允许员工带家小,只需加适量的费用,就可住到适合家庭居住的寮舍,左邻右舍都是同僚,这对他这个带着孩子的外地单身男人很是友好。
可他最近也有了烦心事。
他的孩子,一个叫莫辛的小姑娘,今年马上要满十三了。
风陵剑派的武学传承与别派不同,需要等身体接近成熟才可修习,所以面对外部出现的好苗子总是赶不上趟,只能往自己门派内部去寻。但孩子又不是地里的笋子,下场春雨就能长一大片,而且就连笋子都能有好歹呢,更何况是习武之材。
莫辛就是这样的好笋子。在四岁这个回家的路都不一定认得了的年纪,她却在早上路过演武台一次,随便看了一眼上面正在进行的对招之后,到了晚上还能完完整整回忆加重现一遍。虽然短手短脚拳打脚踢的模样很是可爱,可莫子豪看着依然觉得心惊肉跳。
他从不觉得拥有武功是一件好事情。在这武林之中,强与不强都是相对的,今日你能杀别人,明日就有人能杀你。他在风陵剑派的这些年,眼看着传艺部、营运部时不时那些出现就会缺胳膊少腿甚至消失的所谓绝顶高手的面孔,又看看自己供职的财帐部那些虽然每日劳形于案牍账目之中,但到底大多能颤颤巍巍活到寿终正寝的老家伙们,觉得还是当一个江湖之外的普通人最好。
而且莫辛并非他的亲生骨肉,是从人牙子手里贩来的孩子——这并不是说他并不爱她,相反,这是他一生中最珍贵的,人生支柱般的礼物。正因如此,他才更希望这个幼失侍怙,命途多舛的孩子能活得平安顺遂。他甚至为她起名“莫辛”,祈愿她一生无病无灾,莫辛莫苦。
在他的构想中,莫辛最好就是能学学女红、管账,要是有余力,读几本书识几个字,及笄之后便可以就近相个好人家,有几亩薄田或做点小生意,过和和美美的小日子。
可是风陵剑派为了不放过任何一个可造之材,几乎是强制性地要求内部所有孩子最晚十三岁前接受门派的根骨测试——不接受的话,父母就要被以各种理由扫地出门。莫子豪既不想丢掉这份不错的工作,又不想女儿被卷入刀光剑影之中,两难之下,竟就拖到了莫辛十三岁的这一年。
不过到了莫辛生辰的前一天,他倒再也不用愁了。
中条山下,春光明媚,山桃盛放,铺锦凝霞。
一名面容娟秀,身材苗条的年轻女子身着劲装,背上负剑,站在一个半人高的大石头上,居高临下地看向平地上一个瘦小的身影,颇有些倨傲地开口道:
“你叫什么名字?是什么人?”
瘦小身影微垂着头,小声地应答道:“我叫莫辛,是财帐部账房莫子豪的女儿。”
“莫辛,你好大的胆子!”女子一声喝,打断对方的回话,“竟敢偷学本门武功!”
莫辛闻言急忙抬头,露出一张稚气未脱的脸,圆圆的眼睛里满是紧张:“不,不是的!大小姐,我只是给我爹爹送饭时恰巧路过演武场,绝没有偷学。”
被称作“大小姐”的,正是风陵剑派掌门的独生爱女,卫滢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