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茗正色道:“是一个都不要,包括你。”
隗晎失声道:“为什么…”
第五茗缓缓地道:“麻烦。”
她无意间攀上暖壁琉璃盏的手,松了开,提起一旁冰冷发凉,饮下喉间会自动生出一股灼热的阳酒,仰头喝了起来。
隗晎所求之事,第五茗并没有让他如愿。她躺回软榻后,送客道:“以后别再来了,司命府里这些杂事,本君挥挥手就能解决,不需要你来做。”
隗晎牙口发颤,道:“是。”
第五茗道:“你所求的事,还是那句话,去找地藏王菩萨,比向我祈愿,要容易许多…”
隗晎不甘,却不得不应道:“是。”
第五茗惯常地被小鬼骚扰,惯常地去应付,本以为第二日还会见到隗晎,岂知,隗晎真的很听她的话,至此未再来过…
换做是其他小鬼,定是要软磨硬泡,纠缠打闹,迟迟不肯作罢。
而他既没有到司命大敞开的府门外转悠,也没有天天去六天宫的各地蹲守第五茗。
这种不同于其他小鬼的异常,貌似引起了第五茗的注意。
她偶尔坐在案桌前时,会忍不住朝门外张望,搜索那一日让她讶异,让她忍不住频频夸赞的小小身影。
这一日,第五茗在贺仁的判罚殿讨酒喝,酒没喝到,倒是让她见到了隗晎口中所求之事。
溪亖音哭哭啼啼,被两只阴差推推搡搡,押入了上行下沉梯。
第五茗眨了眨眼:谁安排的?怎么这两天总遇见他们…
她拧眉道:“本君记得没错的话,这小孩,是献祭人里的其中一人。”
贺仁倦怠道:“这地府是不是没有真君不认识的小鬼啊…怎么又眼熟了。”
侧头,第五茗翻了一个白眼,朝桌榻另一侧的贺仁看去,问道:“押她下去做什么?”
贺仁捻起一块冰,在嘴里嘎嘎嚼碎,慢条斯理道:“应该是送到下面去吓唬吓唬,免得待得久了,生出怨气来。”
原来如此。
隗晎讲的是实话。
还是阎罗殿殿主指派阴差去做的。
第五茗满脸黑线,扶额道:“这样做恐怕更容易造成鬼变吧。”
贺仁又吃了一块冰,道:“无妨无妨,若真到了那一步,正好推进火里。”
第五茗震喝道:“贺仁!殿下!!你们下面的人能不能正经点,殿下明明是利用地狱火热气帮那群小鬼驱除瘴怨,怎么被你这番话说出来,听着像要加害他们。”
贺仁手指在衣襟上擦了擦水,大口哈气道:“喏…真君都知晓还问,本君不得给真君一个台子,让真君唱一出戏,再入内玩上一玩。”
第五茗脸色涨红,垂目道:“玩?玩…玩什么…”
她能玩什么。
不就是平日里,动不动捉几只小鬼,押进司命府讲生时故事,或是寻了小鬼去做“庄”,同阴差们一同押注玩“解谜”游戏。
贺仁撅嘴道:“真君玩了个天翻地覆,小鬼和阴差都成了司命的常客,这次相中他们…就不好开口了?”
尴尬地侧转头,第五茗嘴硬道:“本君何时说想要这小鬼了。”
隗晎去司命府找第五茗的事,贺仁早有所耳闻。
第五茗这段时间失魂落魄,好几次把其他小鬼的名字叫成“隗晎”,贺仁想都不用想,便知道隗晎那本命格簿子在第五茗手中翻了多少遍。
贺仁笑道:“这不就说了。”
啪!一掌拍在桌上,第五茗气急败坏道:“贺仁!!”
贺仁端坐身子,道:“真君还是一如既往地脸皮薄,你说你来下面这么久了,鬼气虽是沾染上了一些,但看着有些不够啊。”
若说第五茗的性情三分来自天生神格早降的不通透,三分受于小鬼无常事影响,那剩下四分便是由地下的阴差阎罗所带偏的。
和天界仙的不同,地下的鬼仙往往更随意,身负七情六欲,心也多巧思,百转回肠,让初初加入他们的第五茗,有些招架不住。
至于后面受难渡劫,也算是终于让第五茗扬眉吐气了。她饮酒后判若寻常,落魄后,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令小鬼闻风色变。
第五茗没搭理贺仁的话,转头说起另外一件事,道:“前几日,本君遇见一只小鬼,甚是稀奇。”
贺仁低低吐槽道:“又稀奇了啊…真君就是见得少,再多待上几万年,你便会觉得他们和你的簿子其实是一样的。”
第五茗摇头道:“不是,你先听我把话说完…那小鬼的生时故事极其普通,你不听也可做罢,本君就不讲那些,唯有小鬼离开第六天宫,投胎前与我说的那几句话,格外有意思,你真可以听上一听。”
贺仁撑头在桌子上,打了一个哈欠,点了点头。
第五茗接着道:“我告诉那小鬼,他们的一生都是司命殿里编纂好的故事,故事皆是大同小异,连名字也是上面早就定好的,可他不信,你猜他怎么答的?”
还得互动,这是贺仁没想到的,他捡了一块冰吃,提起精神道:“那小鬼差不多…该是说‘真君这话不对,故事虽然都是出生,长大,成亲,生子,老暮,生死,但我和他出生地不一样啊’。”
没给第五茗说话的时机,贺仁咬碎冰块道:“真君定是又争辩了一句,‘这一处,司命的簿子上会随机安排,可这也不是你们自己选择的’。不知道我猜的对不对呢?”
第五茗又白了他一眼,道:“那你倒是把他接下来的话也一起猜了吧。”
贺仁撑回脑袋,嬉笑道:“真君这不说笑了吗?我也就知道前两句…若后面的详细生平都知晓了,那岂不是说明,我去真君的司命府偷拿了命格簿子…我可没那胆魄。”
第五茗抱手道:“本君当时还没翻过他的簿子,他道‘五岁读书,七岁念诗,十岁入学堂,十九岁考取功名,二十一岁成亲,二十二岁做爹,三十五岁为歹人谋害,难道都是命格簿子安排好的?’本君答了他…”
叙说别人生平,她语气淡淡,到了最后一句,无意识地上扬了语气。
贺仁耳边嗡嗡,以为第五茗再一次让他互动,他强打精神,努力掺和进来,提前道:“我知道了…这话我知道怎么答的。”
第五茗停了下来,耐心道:“好吧,你说,本君会如何说…”
贺仁咧嘴道:“来第一殿的小鬼,没少传颂真君的话,且让我想一想…‘只要你身处三界,一切都是安排好的,包括你今日会身死,明日去投胎,都是一早就被写进了簿子里’,可是这番话?”
第五茗脸色尴尬,点点头。
贺仁张口又来一句,道:“我还准备了两三句,没想到第一句就猜对了…”
随即,他继续道:“若是寻常小鬼,聊到这里,应该再赞叹一句‘果真有天命’,也不知道这只小鬼是不是寻常小鬼?”
第五茗脸色微红,再一次点头道:“没错…是一只寻常的小鬼。”
贺仁甚是无聊,吐槽道:“那接下来这句话,我可能又猜到真君会讲什么了…”
贺仁嘀嘀咕咕不停,第五茗羞愤难忍,伸手想捂住贺仁的嘴,没想到贺仁一个转身,先站起了身,没注意到第五茗的动作。
接二连三猜中,让贺仁来劲儿了,他摇头晃脑,学起第五茗往常办事的正经样子,掐起嗓子道:“若是寻常小鬼,定是会接着找真君问一问命数之事,而真君呢…自是回言辞拒绝‘不行,你这是想窥天命,逆天命而行,怎么可能呢,人身大事,一切皆是命定,你按着簿子一步一步走就好了。’到这里就该差不多了…”
说完,贺仁身子一萎,叹气道:“司命府写的故事大差不差,我这数万年听过小鬼的亲口陈诉,也是差不多的…真君来了,隔三差五,又要找我说上一次,我这耳朵…啊…什么时候是一个头呢。”
他的抱怨,第五茗恍若未闻。
第五茗启口喃喃道:“命中故事不重要,是那小鬼最后一言,本君困惑。他说他不是想逆天改命,只是想起成亲之夜,帐子内,他内人嫌弃脸上疤痕,就每每心有遗憾,若是能提前知晓簿子里的一二,那他小时候就不会去贪玩,从树上跌下来把脸划破了。他只是想…少些遗憾。
片刻停顿,第五茗似有纠结,说出了此次最想同贺仁讲的话,道:“其中怪就怪在,本君翻看簿子时才发现,簿子里根本没有那只小鬼从树上跌落划伤脸的情节安排,而对于小鬼来说,脸伤遗憾,极其重要,甚至在死后仍一直记挂心中。”
闻言,贺仁身子一震,困意全无。
他从未听过小鬼如此细致地讲这些“小事”。
第五茗走了过来,惆怅道:“殿下应该知道,这种死后也念的事,在命数中称之为「心劫」,痨病而亡,思虑过重的死法,便是由这一劫难而致。”
贺仁回身正视道:“小鬼难道不是因心劫而死?”
第五茗复述先前讲过的话,道:“说生平事的时候讲过了,他三十五岁,歹人谋害所亡。”
贺仁呐吶道:“寻常死劫…”
忽而,他嘻嘻笑道:“或许是个别小鬼出了这情况…”
第五茗打断他的话,道:“这事早在本君刚被派遣下来时,本君就发现了。”
顿了,她细细讲述道:“最初,是无意间听见一只小鬼说他小时候的事,他因偷喝一口酒,导致父兄责备,小鬼死后念念不忘,生了心劫,本君听着有异,至此开始留意小鬼的生时故事。不久,另有一位妇人命,她儿时忘记采走的城门一株娇花,后来深闺妇宅一生,她再没有见过更美好的景色,在死后因此生了心劫…”
贺仁尴尬道:“定是凑巧了…”
第五茗摇头,又举上一例,道:“本君还记得有一位秀才,也是死后生心劫,他是一个落榜秀才命,本事不足,却执着卷面整洁,到死都对考卷上那一滴墨不能忘怀…诸如此类,还有很多,本君暂且先不说了。但…就这几人,本君将他们的簿子都翻烂了,可以很确定的是,上写的皆是寻常死劫,均没有心劫的桥段安排,他们在死后,却偏偏都生了心劫。”
贺仁面色诧异,心道:命数异常,实属秘辛!!真君糊涂啊…
怎么能如此堂而皇之地说出来呢?!
都说知道的越多,死得越快,贺仁可不愿意听这么大一个秘密,强扯出笑容,装作没听懂,打趣道:“真君,或许是你听岔了,看错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