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落,从鬼堆里挤出一只断臂,它臂端的切口,稳稳当当地放了一只城隍茶壶,五指在地上快速地挪动,朝酒肆里奔去,正好撞上了同样手提茶壶来打酒的第五茗。
那断臂仿佛长了眼睛,在第五茗裙角一厘的地方刹出了一阵烟,登时,酒肆棚子里传来一道高昂激扬的声音,道:“真君,酒又喝完了。”
那是酒肆老板。
他端坐在案前,手脚都不见了,独留身子和脑袋,身下有一个瓦罐,不是没盖的尸瓮,是一个圆圆扁扁的特制酒坛子。他嘴里叼的打酒筒,像一只烟斗,一上一下。
第五茗懒洋洋道:“是啊…茶酒不经喝啊,不醉人,本君这几日都没睡好觉。”
她面前运茶壶的手臂,在酒肆老板的催促下,绕了一个弯,跑进了棚子里。
那酒肆老板嘴中打酒筒,一下一坛酒,一上一坛空,空坛自动滚进了他身下的瓦罐中。
此时,一只腿又运来一坛满酒,他再次落下打酒筒,一坛又空。
他就这么一上一下了十次,茶壶酒满,那断臂左拐右拐,飞快地绕过进了棚子的第五茗身旁,直奔鬼命桌。
另一只断腿,有条不紊,似一个稳重的老大哥,顶来十坛红封酒坛。
酒肆老板道:“上面来了一批阳酒,真君拿去尝尝?”
第五茗笑道:“一坛阳酒,兑百缸雪水,再窖藏十年,便能出一批茶酒…”
手上茶壶放在酒肆老板打酒筒下后,她粲然道:“叫本君拿走十坛,多不好意思啊。”
酒肆老板但笑不语,眼睛有神,紧盯第五茗。
只见青衣袖口处,漏出一只葳蕤,指尖轻点,一阵流光从酒肆老板身上走过,他感恩道:“多谢真君。”
第五茗道:“还是老样子,本君替你这断手断腿的小鬼清一清衣衫,去一去污秽,若还有什么需求,随时说与本君听。”
酒肆老板面上喜悦,道:“真君,我身上挡阳酒的咒印快磨没了,我罪罚之身,找大人们申请,还得有些时日,真君若是今日方便的话,可否赐我一道?”
第五茗点头道:“好说。”
一道金罩落在了酒肆老板身上。
酒坛上红封自启,打酒筒再度开始一上一下。
酒水汀汀,第五茗甚是欣喜。
与此同时,那鬼命桌旁,天上飞的,地上站的幽魂,声音一阵高过一阵,生生欺压了茶壶中的酒落音。
第五茗蹙眉,侧头望了过去,随口问道:“那桌上出什么事了吗?今日怎么围上了如此多的鬼。”
酒肆老板道:“真君有所不知,桌上主动坐了一只来地府有百年的小孩鬼,身量小,体格却是非凡,这已经是第十壶酒了。”
壶?
第五茗忍不住在心里吐槽:打酒小鬼的嘴也没被分砍,怎么说话老是嘴瓢…
回头,她眼守桌上的茶壶,不经意道:“十坛酒没醉,何至于引来这么多小鬼凑热闹,当真是太久没见过世面了?你们就该多和我一起去听听新来小鬼的故事,听得多了,便知道天上地上的仙和人,如今都厉害到什么程度了。”
这番调侃,酒肆老板未恼,他骄傲道:“真君,是桌上的城隍茶壶,方才送去了第十壶。”
打完一坛阳酒,他抽空朝那方瞧了一眼,满眼赞许,回头,不敢耽误地继续为第五茗打酒,道:“这阵仗,估计难得醉下去。”
第五茗吃惊道:“还能有鬼身饮上百坛茶酒?莫不是他修炼了魂命?”
酒肆老板摇头道:“我不知。”
第五茗微眯眼眸,道:“你不知道?”
酒肆老板苦涩道:“今日因他来,手和脚都忙得不可开交,真君知晓的,我没手没脚,就走不出这里。”
倒是真话。
就这一会儿,双手和双脚,自第五茗来后,便没有停歇过片刻。
第五茗点点头,揣起双手,拢在青袖中,闲庭信步地朝桌子旁走去,留下一话,道:“你先打着,本君去瞧瞧。”
酒肆老板道:“是。”
六天宫时期,地下比较混乱,入了鬼门关的小鬼是可以随意出入,在野鬼村和第六天宫来往走动,是以整个地下,鬼差和小鬼,随处可见,姿态随意散漫。
此时,鬼命桌两边照常趴着七八只小鬼之外,另一头,一位马面栽倒在桌上,歪七扭八,除了脖子上没挂有时辰牌子,浑身乱糟糟的,根本瞧不出来像是有魂命的鬼仙。
他面前,还有一只和他一样东倒西歪的茶壶,茶壶盖被扔在老远的桌子中间,得亏茶壶口没有茶酒溢洒,不然就浪费了,当是会让酒肆老板心疼一番。
两人拼酒,围上了数不清的幽魂,抠鼻屎的黄牛壮汉,前凸后翘的美艳女鬼,怯怯懦懦的老头…“各式各样”、“奇形怪状”,男的、女的、雄的、雌的,老的、少的、丑的、美的,天上飞的,地上跑的,连那水里游的,都带了一个蓄水头颅,凑到这里看热闹。
桌边挤了太多鬼,见缝插针地围着,第五茗来得迟,站在最外一层,踮起脚,无论如何插缝找空隙,皆看不见里面的具体情况。
更别说是瞧一瞧此间的当事鬼…
小孩鬼和马面的头发丝,她是一缕都没见着,完全被眼前的鬼墙,挡了个严严实实。
第五茗顿了顿,轻咳两声,道:“咳咳咳,让一让…”
“且让本君也看一眼。”
一只蜜蜂嗡嗡嗡转了头,瞧见是第五茗,嗡嗡嗡地,它没横挪位置,向上多飞了半丈,腾出一人高的距离。
第五茗仰头,又低头,尴尬地道:“本君不是让你挪开,你还没那么碍事。”
蜜蜂嗡嗡嗡地,飞回原处。
一瞬,第五茗朝前道:“本君说让你们让一让,你们倒是让一让啊…”
鬼群中,尖叫呐喊,震耳欲聋,她的两句话,淹没在其中。
顿促片刻,第五茗无奈地伸手拍了拍身前几只小鬼的肩膀。
这几只没回应…
第五茗一贯大度,换了一个位置,寻上一个方向,拍了拍几只鬼的肩膀…
仍旧没有回应。
凑热闹,当然是一视同仁。
第五茗再挪了一个位置,拍了拍…
那些鬼兴奋上头,哪里听明白身后人的话,又哪能理会第五茗的打扰。
况且,这中间有些是没入鬼门关的小鬼,他们根本就不知道第五茗是六天宫的何许人也,所以,无一例外地,都推开了她的手。
第五茗的耐心足…又换了一个位置。
这一次,这几只鬼,脾气有些不好,头也不回地,嘀咕道:“排队排队!!”
“管你这君那君本君的,看戏排队。”
“占不到好位置,就自己砍了头,挂别人身上看呗。”
“去去去…我好不容易挤进来的。”
得了阳酒,第五茗心情甚好,没有想过要责备他们,却是因为这几句话,磨掉了换地方找位置的耐心。
她积极解释道:“本君不叫这君,也不叫那君,不过…本君倒是还有一个名字,你们想不想听一听?”
一片吆喝声起,原是里面喝酒的小鬼,刚刚身子晃了一下。
第五茗面前的那几只小鬼,跟着起哄完后,煞是有“礼貌”,不忘回话道:“去去去…”
“不想听!不想听!!”
“就是叫阿猫阿狗,皇帝公主,你来了这,也就叫鬼。”
阿猫阿狗?!
鬼??
满满的嘲讽,毫不掩饰的讥诮,第五茗若还不生气,那就是她有病了。
不过,第五茗是打心底里同意这几人的态度和说法,的确到了地下以后,以前故事中赋予他们的一切,皆无非是虚妄。
他们都是鬼。
可是!!
第五茗不是来和他们理论真理的,她嘴角一挑,道:“不想听也得听,本君另外一个名字叫…不讲理。”
“不讲理??”
“什么不讲理?”
“切~这名字真难听…哎哟!!”
“啊…”
“怎么回事?”
“疼死了。”
“呀哟喂…”
“…”
围在桌子旁的数层幽魂,连带飞上天的那只蜜蜂,无一幸免,在平地而起的大风中,一起叠摔在地上。
说时迟,那时巧,桌上的马面此刻醒了过来,见第五茗一人青衣蹁跹,揣手站在倒地幽魂的身后,起身上前,恭敬道:“下官见过真君。”
听了这一语,那些从鬼门关出来,此时认出第五茗的小鬼们,一起翻身匍匐,连连抱手,前后不一道:“见过真君。”
那几只“猖狂”的小鬼,吃痛道:“哎哟…不是叫“不讲理”吗?怎么叫“真君”了?”
“笨!!她姓“君”…”
想起最开始听见第五茗说的话,一只鬼胡言乱语道:“还真姓“君”啊…”
小鬼摔糊涂了,连姓和名,以及称谓都傻傻分不清楚。
其他小鬼忙着呼痛,根本没工夫去埋怨第五茗。
小鬼受难,是阴差收揽鬼心的好时机,马面挺身而出,伸张正义道:“真君…这般行事,仗势欺鬼,太没爱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