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云醒听到厨房的动静跑进来。
贡景高大的身体蹲着,背后围裙的蝴蝶结标准的系着,与身着不搭的脸上,骨重神寒,入鬓剑眉下沉寂着漆黑的水潭,静默地倒映着着地上的陶瓷碎片。
修长骨节分明的指尖落在地上的陶瓷碎片上,不知道在发什么呆。
已经要碰了上去。
施云醒蹲下,握住了贡景的手臂。
贡景手臂上的肌肉呈现一种生理性的紧绷,不知道是什么情绪触发的。
施云醒的手搭上的那刻,肌肉一下子软化下来。
只有冷白的肌肉上浮动的力量青筋在安静地跳跃。
“会受伤。起来。”
施云醒说。
贡景听话得起身,回过神转头接过了施云醒手上的扫把,扫起了碎片。
贡景扫上碎片:“对不起。”
眼皮垂落着,好像很深的难过,可脸上的情绪化很淡,扫地姿态略带着笨拙。
第一面钉钉子的狂妄赖皮,仅仅一天已经剥离的稀碎。
跟碗一样碎。
施云醒搭手拆掉了贡景背后的蝴蝶结:“碗而已。”
碗不想当“而已”。
贡景把地上收拾好,又静默地系上了围裙的蝴蝶结,靠在门边维持着方才的表情,好像在安静思考什么。
等到施云醒挪到了客厅。
贡景又到了客厅,笨拙地把鱼缸里的水用指尖拎起,洒在闪耀的花瓣上。做着一些无用的工。
施云醒拆了一箱书,依次拎起来放在沙发后的书柜上,木色的书柜有了错落的彩色层次。
贡景还穿着那黑的围裙,背后的蝴蝶结固执地翘着小脚。
像是焊死在贡景身上的工服,幼稚地宣告着他在民宿的什么地位。
贡景把炸毛的向日葵每个花瓣都淋上花喝不上的水后,立在了沙发前,薄唇轻抿:“我不想离开。”
自己的问题已经回答。
“喜欢围裙当工服吗?”
施云醒翘起弧圆的眼皮只问了一句。
贡景系得多块,拆得也有多快。
施云醒:“醒山的前台不需要穿围裙当工服。”
“一般酒店前台也不是围裙工服吧。”
贡景站着,宽阔的肩和高身板投射下一片影子,表情却在那层阴影中带着可怜兮兮的意味,施云醒短暂地陷入妥协。
贡景狭长的眼下冷峻的脸上,弯长的卧蚕又在细碎的亮着,找补道:“嗯。我就是冷了。”
他把围裙叠了两下,就放进了厨房。
施云醒走近向日葵,叶片下边的卡片悬挂着藏在了叶片中。
植物做着自我介绍“深爱与守望。”
这个花盛放在屋内,贡景却一次也没有提过。
哪怕他小心翼翼地保护着它们进了屋,但也只是这样不适配地放在鱼缸中。
贡景只是想,施云醒能看到一束美丽的花,却不指望这些美丽能得到什么。
施云醒放下了卡片,浮动在深绿的碎叶里和透明波动的水面上,他轻轻叹了一口气回了房间。
施云醒窝在房间的被窝里思绪无端地飘着。
旁边的杂志被他用手摸了两下,过几天国际人工智能大会就要召开。
贡景的团队备受关注,杂志上写明了会受邀参加人工智能大会,不久后贡景就会离开这里,去往海洋彼岸的大陆走进他的璀璨时刻。
思绪飘远一些。
落到七岁时,妈妈施蕴流着泪的那双眼和苍白的唇。
施蕴说,有时候也想你从来没有出现过,那样很多的选择会更加自由,但是又想如果你不出现,我又感觉世界上将少了个生命奇迹。
那时候施云醒年龄很小,理解语句时总带有懵懂的理解力缺失和怀疑。
但那记忆情绪却很深,一面是害怕被孤零零抛弃的冰冷,他很想抱着攥着泪珠埋在施蕴温柔的怀里,一面却又是克制的冷静,同龄人没吃上糖都要哭的年纪,施云醒是只是静默地咽下要流动的泪珠,只敢低声喏喏说了一句,妈妈你也是奇迹。
想她听见,又怕她听见而失去掉自由。
宋康长好赌酗酒颓废狂躁,输光了家底后,这个家像是阴冷的无底洞,看不见未来。
半年后,施云醒生日那天。
施云醒看着地边的灰喜鹊因为人的惊动扑簌地一下子飞得那样高又远,看了一个半天,飞起来一只喜鹊他就会小小的惊喜,当做一份礼物。
晚上,他就用他流泪的眼珠粉红的鼻尖,冷静地说出自己认为最伤人的话,妈妈,我其实一点都不喜欢你,尤其是不开心的你。
一点也不想见到你了。
施蕴也流下泪,她听懂那些心碎的话后最浓的爱,却没有张口的自由。
施云醒把自己作为了生日蛋糕的一根蜡烛,吹灭在夜晚。
烧掉了立挺在荒原的唯一一根藤草。
施蕴终于在有一天离开了这个家,留下背影,施云醒看着窗外的白色裙子和灰麻雀汇聚,飞到了天边的尽头。
民宿里,施云醒盯着窗外倦怠的光想——他可能没办法再仔细经营好任何一种关系了,他没办法透过自己畏惧胆怯的底色期望自己值得被爱的事实。
害怕强关联的束缚会带来隐秘的宁愿舍弃掉自由也要牺牲的痛苦。
我其实、一点、都不喜欢你。这句话他说过两次。
民宿在山野里空荡地回响着,施云醒的灵魂像一把香缓慢地蒸腾,飘荡了一会,他觉得民宿太空了,很多房间里还没有完善,未完成的民宿经营任务规划把他强制关机又重启。
施云醒恹恹地埋在枕头中,吸了下鼻子。
事业心好,事业心能救人,还能赚钱。
门被有规律地敲了三声。
门外的人声音低沉念道:“施云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