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上高伯乾怎么看都觉得那个女人就在这一两年里见过一次,应该还是件令他印象深刻的事,十分面熟。
这般想着,他跳下自己的车,走到林瑜晏车前,说道:“我前来与你同车如何?”
“甚好。正想路上无趣。你且上来。”说罢他伸手拉起高伯乾,二人同乘一车。
夏季缘故,车中很是炎热。二人将车窗统统打开,摇着扇子。
林瑜晏衣领较低,因为热,他不经意间又抬手扯了扯。一滴香汗顺着他的脸颊滑落颈中。
高伯乾不忍低笑:“你这般怕热,到了南方可怎么办。”
“这一路走去南方也要冬天了。”
“我的家乡冬天是没有雪的。”
“真的?”
“恩。”高伯乾看着林瑜晏,也露出憨厚的笑。
此时的高伯乾已三十出头,正当壮年。
他想起方才城门外追来的女人,于是问道:“刚才那姑娘是谁?你的妻子吗?”
“不是。”林瑜晏摇头,“我的亲妹。”
“你还有妹妹?”
高伯乾第一次从林瑜晏口中听说。
模模糊糊间,想起他是该有这么个妹妹。想他当年被卖掉时,他父亲是带着个小女孩走的。人人都说他父亲是个疼姑娘不要儿子的怪人。
看着车窗外的景色,林瑜晏心情大好,与高伯乾一句一句闲聊起来。
“你的经历还真是曲折。”高伯乾这样感慨,继续问道:“你妹妹不是从小被你父亲带走了吗?”
林瑜晏点头:“就是你刚到襄平县不久后的事。我们的父亲就亡故了。正因为这样,父亲才将母亲生前的信物交给妹妹,让妹妹认祖归宗了。有生之年得以再见他们,不管过去如何,如今我也只剩纡英这一个嫡系的亲人了。”
“原来是这样。”
高伯乾想起自己刚来不久时遇见的一件事儿,似乎在聚茗馆见过那个女人。
总不会那姑娘也被他爹卖到了聚茗馆做过娼妓吧?
想到这,不禁觉得林氏兄妹二人都是苦命。
似乎不太对……
高伯乾心中裂开一条缝隙,忖思一番,问林瑜晏到:“冒昧了,敢问令尊是如何去的?”
“他终年嗜赌如命,在聚茗馆里拿命赌输了。被对方的人失手打死。”说到这里林瑜晏有些哀愁:“那人逃走了,官府后来派人在襄平一带抓人,可惜什么也没找到。无论怎样他也是我父亲。生前没能孝顺他一天,是我这辈子的遗憾吧。所以只能在纡英身上弥补。这里头还有个巧事。直教人觉得老天冥冥自有安排。”
高伯乾认真听着林瑜晏笑谈过往:“妹妹认祖归宗后我方才知道,她跟父亲再回襄平县已经多年。且在郡守府做女婢,领点微薄银两供养父亲。实在不易。这样一过就是许多年呢……我离她那么近,竟一次都没见过。”
林瑜晏津津乐道,全然不曾察觉高伯乾失神的窘态。
自他言语中,高伯乾贯穿起一件事来。
是他自己刚到襄平县时,曾亲眼目睹一乞儿与一老叟厮打,这才想起,那日上前帮助老人的正是林瑜晏的亲妹林纡英。
也就是那天,林瑜晏失去了父亲……
而自己,竟然还放走了杀死他父亲的凶手?
高伯乾这半辈子第一次同情一人,好不容易有些胆量,竟还弄巧成拙,放走了打死林瑜晏生父的凶手。
这让他难受不已,却也只能成为他自己心底的秘密。这个秘密这辈子他也不会对林瑜晏提起。
高伯乾吞吞干燥的喉咙。
整个人漫不经心起来。
于心中不断咒骂,这样折磨人的缘分究竟是什么意思……
“不对不对!”高伯乾豁然想起一事,奇怪的问:“怎么认祖归宗?你不是被刘懿给……”
闲散间,林瑜晏将手臂伸出窗外乘风取凉,侧脸一昂朝天空望去,他的眼中影射出一片明净的蓝色天空,高伯乾看着他的瞳孔,似乎也看见了天空。而后听他不疾不徐,缓缓道来:“这些都是听说的了,是老一辈的孽缘。总而言之。我们的母亲是百里家的长女。”
这是高伯乾第一次听林瑜晏跟自己谈论身世。想不到他除了经历繁复外还有这样显赫的家室。
这样算来,他也算跟着林纡英认祖归宗了吧。
高伯乾想事情想的出神,盯着林瑜晏目不转睛。
他觉得这样很好,能跟林瑜晏同乘一车前往自己的家乡。这样的感觉忽然变得很微妙。
无论是怎样曲折扭曲的缘分,只要两个人聊得来,能在一起寻欢作乐也是好事。
“跟你在一起,总能让我抛弃烦扰世俗。”高伯乾竟无比幸福的说出这番话。
林瑜晏侧目看他,嘴角露出明朗的微笑:“林某也这般觉得。”
朝着交州南海郡而去的车马缓缓行驶。
高伯乾三番滞留襄平县,都遇见了林瑜晏。林瑜晏也终于要踏上前往自己家乡的路途。
这算不算冥冥中的安排。非常微妙。
高伯乾想着也将自己的手臂伸出窗外,感受着烈日中一股清新的微风。
眼睛却对林瑜晏一刻不离。
看着看着,就痴笑起来。
沿山路蜿蜒而上,进入密林深处,一片蝉噪林愈静,鸟鸣山更幽之景。
一股山泉在林壑间淌过,叮咚作响。轻轻叩击着二人心扉。
他们各自揣怀着目的与心事,踏上同一征程。
不知前方还有什么在等着彼此,但这样的生活、这样的惬意、这样的逍遥快意,高伯乾三十年来第一次感受到。
使夏风也变得清凉,沁人心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