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城的秋雨下得缠绵,盐政衙门后宅的青砖地上积了一层薄水,倒映着灰蒙蒙的天空。林如海的寝室里,浓重的药味混着沉水香,却掩不住那股从五脏六腑透出来的衰败气息。
太医收回搭脉的手,朝站在床尾的紫鹃轻轻摇头。
黛玉跪在床边,握着父亲枯瘦如柴的手。那只曾经执笔如飞、批阅盐政文书的手,如今冰凉得让她心颤。
"玉儿..."林如海忽然睁眼,目光竟比前几日清明许多。他挣扎着要起身,黛玉连忙扶他靠在枕上。
"父亲今日气色好多了。"黛玉强笑着,接过紫鹃递来的参汤。
林如海却推开汤碗:"不必哄我。去把书案下暗格里的紫檀匣子取来。"
紫檀匣子打开,是一本名册。林如海颤抖的手指抚过这些纸张:"这里记着为父的好友,与可以值得信赖的人,若是日后……"话未说完,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帕子上染了鲜红。
"父亲别说了,养病要紧。"黛玉眼泪夺眶而出。
"来不及了。"林如海喘息着,"快看,看完,烧了。"他突然抓住女儿的手,"记住,无论发生什么,都要活着...好好活着..."
黛玉哽咽不能言,只能拼命点头。
林如海的目光渐渐涣散,却还强撑着:"我对不起你母亲...更对不起你..."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若有机会..."
话未说完,那只紧握的手突然松开了。
"父亲?"黛玉轻声唤道,又提高声音,"父亲!"
太医上前探了鼻息,跪倒在地:"姑娘节哀,林大人...殁了..."
黛玉呆呆地坐着,仿佛没听懂这话。窗外一道闪电劈过,照得她惨白的脸如同鬼魅。紧接着一声炸雷,惊得满屋丫鬟都跳了起来,唯有黛玉一动不动。
"姑娘!您哭出来啊!"紫鹃摇晃着她的肩膀。
黛玉这才如梦初醒,缓缓俯下身,将脸贴在父亲尚有余温的手上,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哀嚎。
灵堂设在盐政衙门正厅。林如海的棺椁停在正中,黑漆棺木上"钦点探花及第"的金字在烛光下闪闪发亮。黛玉披麻戴孝跪在灵前,往火盆里一张张添着纸钱。
贾敏是第三天清晨醒的,自林如海抱着必死的心进宫,又吐血而归,贾敏便是心疼地晕了过去。她一进门就扑到棺木上,哭得几乎昏厥。黛玉搀扶母亲到后堂休息,贾敏却死死抓着女儿的手:"你父亲...可留下什么话?"
黛玉父亲临终之言一一告知。贾敏听完,竟出奇地平静:"好孩子,你去歇着,让我陪你父亲说会儿话。"
黛玉不放心,贾敏却坚持道:"去吧,我没事。"又对紫鹃说,"带姑娘去睡会儿,她三天没合眼了。"
等黛玉被劝走,贾敏独自回到灵堂。她抚摸着丈夫的棺木,轻声道:"如海,你等等我。"说完,竟转身回了卧房。
一个时辰后,贾敏重新出现在灵堂。她换上了当年成亲时的大红嫁衣,梳着新妇发髻,戴着林如海送她的翡翠头面,妆容精致得如同要赴盛宴。
府里下人都看呆了。贾敏却不理会众人惊诧的目光,径直走到棺前,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瓷瓶,一饮而尽。
"夫人!"老管家惊呼上前。
贾敏摆摆手:"不必惊慌。我与老爷早有约定,生同衾,死同穴。"她缓缓跪坐在蒲团上,从怀中取出一封信放在供桌上,"等我去了,将这封信连同我的遗体一并送回京城,交给老太太。"
药性发作得很快。贾敏的嘴角渗出血丝,身子慢慢歪倒。最后时刻,她拼尽力气将手搭在丈夫的棺木上,喃喃道:"如海...我来陪你了..."
当黛玉被惊呼声惊醒冲进灵堂时,只见母亲安静地躺在父亲棺木旁,唇角带笑,仿佛只是睡着了。供桌上那封信墨迹未干,上面只有六个字:"生同衾,死同穴"。
黛玉跪在双亲遗体前,不哭不闹,只是呆呆地望着那两具并排的躯体。紫鹃怕她出事,寸步不离地守着。直到傍晚,黛玉才突然开口:"紫鹃,我饿了。"
狼吞虎咽地吃完一碗粥,黛玉擦擦嘴,平静得可怕:"准备车马,明日我进京。"
"姑娘!"紫鹃惊呼,"您还在热孝中,况且..."
"没有况且。"黛玉打断她,"这是父亲母亲的遗院,唯我安好即可。我们不入贾府门,只是回京城宅院守孝。"
就在此时,门外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一队锦衣卫在盐政衙门前下马,为首的高举圣旨:"林黛玉接旨!"
圣旨说皇帝已知林如海病逝,要接林黛玉入宫抚养。
黛玉叩首领旨,心中却一片冰凉——皇上连父亲去世的消息都知道得这么快,可见盐政衙门内外,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