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檐低头看向自己的右脚,收回手,无奈笑笑,“我还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毕竟我的右脚确实没受伤,我的眼睛也是这么明明白白告诉我的。”
“但怎么说呢,脚上的疼痛也是实打实的,”他朝脚腕比了个咔嚓的动作,“就好像骨头被180度扭断,只剩皮肉还挂着,而我能做的,除了等疼痛自己过去,然后迎接下一种新的错觉,别无他法。”
“幻肢痛,”宋过白道,“截肢的人在术后都会有这样一种过程,仿佛失去的肢体还在,并且会感受到疼痛。”
“这么看来我还是比他们幸运,”梁檐伸出手,“至少我还没有真正失去对我而言及其重要的东西.....是吗?”
宋过白看进他眼底,光线晦暗,眸光清浅处,盛放的悲伤几乎快要盖过希冀。
他叹了口气,直起上半身凑向前,轻轻环抱住他。
“我说了,我是来行医治病的,病人没有康复之前,任何有良心的医生都不会擅自离开,更何况我还对你....”他借着拥抱偷偷红了脸,“就那啥....还算挺....挺有爱心的。”
怀里的人肩膀耸动了好久,总算抽搐着把笑声压了下去。
宋过白想了想,干脆手上使劲把那颗毛茸茸的脑袋又往怀里按了按:“来这里的路上我就侦查好了,这里方圆几公里内不会有对你的干扰,所以你现在要做的第一步,就是跳过对感官的甄别,摒弃掉一切不符合理智判断的错觉。来,试试看。”
梁檐瓮声瓮气应了声,反手抱住他,顺便就着宋过白的力道在他怀里找了个舒服的角度开始静默修禅。
隔了半晌,这人扭头露出一只可怜兮兮的小鹿眼:“学长,我做不到。”
“怎么?”
“其他都好说,只要刻意去控制就能有所减弱——虽然这些玩意儿和打地鼠似的,按下葫芦浮起瓢,总有那么点地方管不住。”梁檐撇撇嘴角,“如果要一直有意识地去控制,太累了,类比想想,谁能一天24小时提气收腹练腹肌呢。”
“.....”这病号竖起来得有一米八几,怎么好意思这么娇?
“还有个问题,咳咳,就是吧...”梁檐语气突然严肃起来,宋过白不由得跟着竖起耳朵,“我总能幻听到心跳声,就在耳边,又吵又快,再怎么努力控制都屏蔽不了。现在也有...等等,怎么好像频率更快了?”
“.....”你这憨憨最好是真的以为那是幻听。
宋过白很想薅住怀里的脑袋一把丢出去,手伸一半突然想起了什么,轻声道:“其实有个问题我一直很好奇。”
“嗯?”
“在你看来,不同的人共情起来会一样吗?比如两个同样快乐的人,带给你的感觉是一样的吗?”
梁檐摇头:“孟德尔也许可以种出完全一样的豌豆,但人类毕竟不是豆子,心绪转瞬变化万千,影响的参数变量太多,又总爱玩表里不一的把戏。要我说,这玩意儿就和外貌一样,总有长得像的,但世上绝对不存在完全一样。”
“像外貌?”宋过白敏锐地抓住话头,“人有美丑,但一个人不可能今天东施、明天就脱胎换骨成了西施——所以不同的人给你带来的感受不同,但同一个人的共情感受是相对稳定的?”
梁檐不以为意:“是啊,这有什么问题?这块儿理论黎姐可给我开过小灶,一个人的情绪和他的行为一样,也是存在模式的,只要熟悉时间够久,自然就能根据共情到的感觉倒推这个人是谁。”
宋过白认真点头:“那姜桃桃在你眼里是什么感觉?粉色的?桃子味儿?”
“啊?”梁檐被天边飞来的醋坛子砸傻了,“怎么突然就?....她吧....我还真没熟到那份儿....”
“哦?那看来如果昨晚走丢的是她,你就无论如何找不着了?”
梁檐直呼牙酸:“这这这...出于人道主义考虑,如果她真那啥了,我还是会努力试试看的——当然!必须在咱宋医生的严格监管下,医嘱为大!”
宋过白终于笑了起来,梁檐刚跟着松了口气,就听一句追问:“那我呢?我在你的感知里,究竟是怎样的?”
梁檐答得轻松:“像潮水。”
是沁凉的,清澈的,迢迢而至携来远方气息的潮水,在恣意起落中秉持着自己的律动和方向,不为礁石所困,不为岸滩所扰,却总能不经意间抚平路过旅人的怅惘。
脚踝的幻痛已经不知在什么时候消散无踪,一汪潮水自宋过白的怀抱深处轻柔席卷向全身,舔舐走所有的痛苦——所有的感官聚拢在眼前人,不愿再分心其他。
这一刻,梁檐几乎觉得自己回归了正常人,五感清明、神清气爽。
紧搂着对方脊背的手松开向上,轻轻搭在宋过白肩头,梁檐坐起身,喟叹道:“我亲爱的宋医生,你也别给我把脉问诊开方了,你知不知道你自己其实就是我的药?”
空气中满溢着的潮水的气息忽然多了一丝咸涩。
“我不是。”
“怎么可能,”梁檐反过来安慰地拍了拍他,笑意温柔,“每次我快失控的时候,只要有你在....”
“我不是,”宋过白拿下梁檐覆在自己肩头的手,缓慢而坚定地摇了摇头,“梁檐,我不是治愈你的药,因为这在逻辑上根本不成立。”
“.....你到底在说什么?”梁檐不解,神情愈发抗拒。
宋过白偏过头避开他的目光,沉默半晌。
不行,得告诉他。
如果不在这里把真相撕开,之前铺垫的所有努力就都白费了。
虽然梁檐对此的反应....难以预料。
但这一步,必须要走。
他狠狠喘了口气,逼迫自己转头直面梁檐:“因为这世上没有东西可以同时是病因和药引——若真如此,那疾病本身就不该存在。”
“梁檐,如果我告诉你....”宋过白咬紧牙关,强迫自己一口气把话说完,“我才是导致你如今这么痛苦的罪魁祸首,你会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