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即,他下巴朝窗外演武坪方向一扬,那里雪地上的巨大阵图痕迹清晰可见,“还有那阵图,大清早就在冰天雪地里折腾,寒气入骨,你这身子骨受得了?”
责备的语气里,担忧远多于严厉,深邃的眼中交织着无奈与一丝难以掩饰的骄傲——女儿这身本事,连他麾下一些老行伍都未必及得上。
沈姎感受到父亲指尖的凉意和话语中的关切,心下一暖,却也知躲不过去。她吐了吐粉舌,带着点撒娇的意味,晃了晃父亲的胳膊:“爹爹,《孙子》有云,‘夫地形者,兵之助也’。女儿只是觉得这‘飞狐峪’地势奇绝,形如口袋,若能巧妙设伏,或能以弱困强,效仿古之经典战例。至于雪地布阵嘛……”
她眼神亮晶晶的,带着求知者的热切,“纸上得来终觉浅!书上写的阵图变化,不亲手在实地摆弄一番,怎能体会其中精微奥妙?女儿穿得可厚实了,您瞧,手都是暖的呢!”
她松开父亲的手臂,伸出自己虽纤细却并不柔若无骨的手,掌心向上,指尖还带着墨迹,试图证明自己无恙。
沈泰的目光落在女儿冻得微红却努力显得精神奕奕的脸上,又扫过她带着墨迹却透着力量感的手,心中五味杂陈。
他拿起桌案上那卷被翻得边角起毛的《尉缭子》,指腹摩挲着粗糙的书页,声音低沉下来,带着岁月的重量和对亡妻的追忆:“你母亲走得早……爹爹只盼你平安喜乐,觅得良缘,相夫教子,安稳一生。这些军国杀伐、诡道机锋……本不该是你一个闺阁女儿沾手的。”忧虑如同窗外厚重的云层,沉甸甸地压在他的眉宇间。
沈姎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明亮与坚定。她挺直了纤细却蕴含着韧劲的脊背,松开挽着父亲的手,后退半步,站定,目光毫不闪避地迎上父亲深邃的眼眸。那份属于沈国公府血脉的骄傲与骨子里的执拗,如同出鞘的利刃,清晰无比:
“爹爹,女儿知道您疼我,怜我失恃,恨不得将这世上所有安稳都捧给我。”她的声音清越,字字清晰,在温暖的璇玑阁内回荡,“可女儿不是依附乔木的丝萝,更不是锁在金笼里的雀鸟!我是沈泰的女儿,是沈国公府的嫡女!母亲早逝,是您亲手教我识文断字,是您书房里那些沾染着铁血与硝烟的兵书舆图,为我打开了另一片天地!让我知道,这世间除了后宅方寸的莺莺燕燕,还有万里河山的壮阔,有运筹帷幄的智慧之光,有决胜千里的磅礴气魄!”
她转身,快步走到桌案旁,拿起星盘上那枚代表“将星”的沉重铜符,紧紧握在手心,冰冷的金属触感让她的话语更加铿锵有力:
“奇门遁甲,玄奥莫测,能窥天地运转之机;孙子兵法,博大精深,蕴藏克敌制胜之道。女儿沉浸其中,并非向往刀光剑影,嗜血好战!而是……这些智慧本身,如同星河般璀璨,如同山川般雄奇,它们本身就美得惊心动魄!它们让我感觉到自己的头脑在燃烧,我的灵魂在震颤!爹爹,您戎马半生,守护北靖山河,女儿虽不能亲披甲胄,冲锋陷阵,难道……连理解您守护的这片土地、理解您所运用和承载的这份智慧的权利,都没有吗?”
她的胸膛微微起伏,眼中闪烁着近乎悲壮的光芒,那是理想与现实的碰撞,是自我价值寻求认同的呐喊。
沈姎的话语,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在璇玑阁温暖的空气中无声扩散。阁内陷入一片寂静,只剩下炭盆里银丝炭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声,以及父女二人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沈泰定定地凝视着女儿。眼前的少女,眉目如画,依稀可见亡妻当年的倾城之姿,但那眼神中燃烧的火焰,那眉宇间勃发的英气,那份对“道”的执着与近乎虔诚的追求,却像极了自己年轻时策马扬鞭、指点江山的模样,甚至更添了一份锐不可当的锋芒。
他仿佛又看到那个小小的女孩,不玩布娃娃,却总是赖在他的“松涛轩”外书房,踮着脚尖够书架上的兵书,缠着他问“爹爹,这个箭头为什么这么画?”“为什么这里能打赢?”……原来那颗好奇与智慧的种子,早已在父爱无声的浇灌下,长成了参天大树。
时间在静默中流淌。沈泰脸上那层属于威严国公的、冷硬的线条,如同春日的冰面,在女儿灼灼目光的注视下,缓缓地、不可阻挡地融化了。
最终,所有复杂的心绪都化作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那叹息里有无奈,有释然,更有一种深沉的认可。
他向前一步,动作有些生涩,却带着父亲特有的温柔,伸出那只曾握过千钧战刀、此刻却微微颤抖的大手,轻轻落在沈姎的头顶,带着厚茧的掌心温暖地包裹着她的发丝,笨拙而珍重地揉了揉。
“罢了……罢了……”他摇摇头,声音有些沙哑。他不再看女儿瞬间亮起的、充满期待的眼眸,而是转身,走向那面顶天立地的巨大书架。
他熟稔地移开几卷厚重的《武备志》,手指在书架深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摸索片刻,只听“咔哒”一声轻响,一个隐藏的暗格弹开。
沈泰从里面取出一卷用深褐色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边缘已经磨损的册子。他转过身,将这卷册子郑重地递到沈姎面前,眼神复杂而深邃:
“拿着。这是爹爹年轻时,亲率斥候营,踏遍北疆三千里边关,一笔一画测绘的《北地山川险要详录》。舆图司存档的都没这个详尽。里面有些地方……标注的路径、水源或有偏差,你自己看看,推演时总有个参照,强过凭空臆想。”
他顿了顿,语气陡然变得低沉而凝重,每一个字都像砸在人心上,“只是姎儿,你须谨记:此物,连同你钻研的这些学问,皆是双刃之器!智慧无垢,然人心难测。如何运使,用在何处,务必心存敬畏,紧守本心。万不可……轻易示于人前!切记,切记!”最后四个字,带着战场统帅下达军令般的肃杀与不容置疑。
沈姎屏住呼吸,双手近乎虔诚地接过那卷沉甸甸的册子。油布冰冷粗糙的触感下,她仿佛能感受到父亲当年伏冰卧雪、踏勘山河的艰辛,更能感受到册子上残留的、父亲掌心的余温!巨大的惊喜和一种被认可的、难以言喻的暖流瞬间冲垮了心防,激得她眼眶发烫,鼻尖酸涩。
“谢谢爹爹!”她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哽咽,笑容却如同冲破阴霾的朝阳,瞬间点亮了整个璇玑阁。她紧紧地将册子抱在胸前,仿佛拥抱着整个世界最珍贵的宝藏。旋即,她珍而重之地将册子轻轻放在星盘旁,那专注呵护的姿态,胜过对待任何珠玉珍宝。
沈泰看着女儿如获至宝、激动难抑的样子,眼中最后那点忧虑的阴翳也终于被纵容的暖意驱散,化作了嘴角一抹无奈又宠溺的弧度。他踱步到那扇宽大的琉璃窗前,负手而立,魁梧的身影在光线下投下长长的影子。
他望着窗外庭院里尚未融化的积雪,以及演武坪上被女儿“糟蹋”出的、此刻在阳光下清晰无比的巨大阵图痕迹,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今日雪霁,天色尚好。晚膳……想吃什么?让厨房给你炖盅热热的当归羊肉汤,好好驱驱寒气?”
沈姎口中乖巧地应着“都好,听爹爹的”,心思却早已如离弦之箭,飞向了那卷新得的《详录》和桌案上未完成的“飞狐峪”推演图。
她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坐回案前,指尖下意识地捻起一枚光滑的算筹,无意识地在星盘复杂的刻度上轻轻滑动,目光再次变得深邃而专注,仿佛穿透了璇玑阁坚固的墙壁,越过了国公府的高墙深院,看到了北地苍茫的群山,看到了“飞狐峪”险峻的隘口,看到了无形的千军万马在兵法的指引下奔腾冲杀、阵型变幻……阳光在她低垂的眼睫上跳跃,在她紧抿的唇角投下坚毅的弧度。
沈泰悄然回身,目光落在女儿沉浸于自己世界的侧影上。那专注得近乎肃穆的神情,与身后林立的兵书、冷冽的星盘、布满标记的舆图完美地融为一体。他不再言语,只是静静地伫立着。
威严的国公爷,此刻眼中只剩下一个父亲对掌上明珠最深沉、最复杂的凝视——骄傲如烈火,担忧如暗影,期许如山岳,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清晰捕捉到的、对命运无常的隐隐预感。
窗外,寒风掠过荣禧堂檐角的兽吻,发出低沉的呜咽,卷起梅园几片零落的花瓣。璇玑阁内,炭火正红,墨香浮动。星盘上的铜符在透窗而入的晨光下,闪烁着冷静而深邃的光芒,映照着少女眼中那片不输于任何男儿的、辽阔而充满无限可能的天地。
国公府森严的格局,此刻仿佛成了她孕育锋芒的堡垒,寂静的演武坪雪地,是她初试啼声的战场。而那份沉甸甸的《详录》,如同点燃“长明灯”的第一簇火种,悄然传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