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桢额间冒汗,手紧攥成拳。赵怀洧约略侧首,递眼信给他,朗桢视而不见。“我想我不能应允。”短暂的沉默,他做出回应,以同样坚如磐石的立场回敬威廉。“家国何其深重,时英不该更不敢以万千国民的利益为席间谈资,宁可接受上峰之惩处、政界之诟病,亦不绝不做民怨声讨背后经济凋敝之始作俑者。”他沉声说。
遂晚深感触动,也深知这般硬碰硬的交谈终将导致谈判崩裂,心底弥漫一阵悲凉,在翻译时下意识强调了因果关系:“威廉先生,您提出的条件我方不能答应,因为于中国而言这是丧权辱国的条款,中法各执立场,不指望您能共情,但您必须明白,这件事绝无退让转圜的余地。”
“至于断绝海贸,暂时性的结果无非是两败俱伤。广州乃仅次于上海的大型通商口岸,法兰西将从源头斩断丝绸、茶叶的供货链,西方蓄谋已久的‘白银贸易’从这里断裂枯竭,当真舍得背后蕴藏的暴利?”
“对中国而言,进口货品的锐减虽然会使社会进入一个较为艰难的时期,却也迫使各行各业戒断依赖,民族工业正在兴起,相信不久的将来,中国的实业足以对抗外资,那时洽谈桌上致力谋求双赢的将会是您,威廉先生。”
朗桢是听得懂英文的,任用翻译员仅是在外交场合走个形式。闻言转头看她,讶异她浸淫在象牙塔、潜心学术,竟然通晓国际风云,经济贸易亦有涉猎,一口流利英文表意清晰,不卑不亢,他注视她的目光中不由多了几分钦赏。
但见少女雪面沉肃,眸光坚执,此时启唇一锤定音:“Mr.William,维持现状或殊死相搏,由您选择,我们奉陪到底。”
话音刚落,几乎在大脑不及反应的瞬息之间,威廉怒而拔枪,黑洞洞的枪口对准遂晚额心——近的只余一寸罅隙。
朗桢“腾”地从座椅上站起,立刻被赵怀洧按住小臂,“时英!”
可恨自进入租界枪械被缴,除了赤手空拳,他无一利器。
威廉持枪,十指紧扣扳机,虎口青筋张显。身躯蛮横地越过洽谈桌中心斜插的中法双旗,以极度危险的攻击姿势压迫遂晚。
“你有什么资格出言威胁我!乳臭未干的黄人小姑娘!就凭你们,弱者,弱者聚集组成的‘国家’,也配和我谈条件?”愤怒的腔调,陡然失控的场面,威廉十指加力扣压扳机,子弹随时出膛,穿透遂晚螓首。
她的心提到嗓子眼,心口不受控制地悸痛,仿佛正生生和千丝万缕的血管切断联系,变得不再是她自己的心。
舌在打颤,但她牙关紧闭,双目与其死盯着咫尺之前即将宣判她命运的持枪之手,不如将目光放远些,她对视上威廉深邃的、蔚蓝的眼瞳。
朗桢只觉得空气稀薄几乎窒息,心脏疾跳,再艰难的外交,他从未像现在这一刻这样紧张。几乎快要压抑不住胸膛中挺身为她挡枪口的冲动,想要挣脱父亲的钳制,甚至萌生一国四万万人,不及她性命重要的荒谬想法。
那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一个他放在心底倾慕感佩的花季少女。残存的理智一再凌迟他的神智,这里是法租界,中国司法权极大受限,一声枪响,倒下的少女只是无故的牺牲,大概率争取不到一个公正的说法。
多么悲凉的境况,受制于人,孤立无援。而他枉居权位,行事却不得不瞻前顾后,而后发现处处掣肘。
应激的惊惧过后,遂晚居然感到出奇的宁静和空灵。世界喑声,她只听见内心在这一刻油然而生的念想。
纯粹明净,无瑕无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