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等九十四回答,钟离善夜又把镯子收回去,自顾自摇头道:“不,不。”
又犹犹豫豫起身,背着手转了两圈,嘀咕道:“这东西不好。”
他停下兜圈的步子,对九十四说:“你等等!”
接着就急吼吼往自己卧房去。
九十四看他出了院子上回廊,没跑多远又跑回来,跑到自己跟前,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做什么?”他直觉般地察觉到钟离善夜似乎想对自己出手,因此身体对钟离善夜离远了些。
哪晓得躲的速度跟不上人家出手的速度,钟离善夜一把抓住九十四的手腕,险些将他连人带椅子一块儿拽走。
九十四就这样猝不及防被钟离善夜雷厉风行地带去了卧房。
钟离善夜从不让人进他的卧房。
即便平日里伺候他的小厮婆子们,也只是把吃食衣物用水放在他房门口,决不往里涉足。
这一点阮玉山倒是跟九十四打过招呼,说不知道老爷子屋子里藏着什么,护得这么密不透风。
这回九十四算是瞧见了。
钟离善夜的屋子里挂满了歪歪扭扭的题字。
寻常人很难把字写成这个鬼画符的模样,因此九十四看到那些挂满三面墙壁的题字的第一眼,就认定这是钟离善夜的手笔。
大大小小的挂纸,少说也有百十来幅。
看见这些题字的第一眼时,九十四理所当然地以为钟离善夜在背着外人偷偷用功,跟他一样企图学会中土文字——虽然他认为读书认字压根用不着背着人。
多看几幅之后,九十四便明白情况非他所想。
没人会来来回回,反反复复地,只学几个中土字。
——这百十来幅题字上,密密麻麻只写了一句话:老子死了,终于。
没头没尾,没有由来,甚至好似被拦腰截断的一句话。
旁边两个偌大的博古架上也塞满了数不清的卷轴,九十四没有取下看过,但想来也跟这屋子里满墙挂的题字是一个内容。
此情此景,乍然一看,竟能觉出钟离善夜的两分刻苦。
剩下八分全是诡异。
谁会在自己屋里天天写自己死了?
九十四不理解。
但九十四不吭声。
钟离善夜翻箱倒柜,最后不知从哪儿拿出一卷竹简,上头刻满九十四看不懂的符文。
钟离善夜不识字——至少现下看来应该确实不认识大部分中原字。竹简上的符文应当是老爷子自用的某种记录方式。
他走到九十四面前,摊开一部分竹签,指腹缓慢地摸过那上面雕刻的痕迹,像是在依次辨认那些符号的形状和含义。
良久,他终于开口:“盂兰古卷,并非为任何旁人所书写,它本就是观音所作。”
这一点九十四倒是能想到。
就凭立冬宴那晚钟离善夜所说,盂兰古卷将观音在混沌中的所有行径记载得无比详实,就连不同事件下的心境也有所描述。
除非那千百年间一直有记录者在观音左右陪其上刀山下火海,否则盂兰古卷根本无法如此细致地完工。
而上下天地间能跟无相观音一样穿梭在混沌之中且毫发无伤者,只有凤毛麟角的先天神祇。
既是凤毛麟角者,自然不会甘心在观音身边当个跟班整天记录观音的一言一行。
更何况传言观音脾气很臭,九十四是不信除了观音自己以外还有谁会动不动写洋洋洒洒一大片赞词穿插在那些记录之中的。
“盂兰古卷,遍布天地之间。”钟离善夜继续说,“自混沌散开以后,天清地浊,大陆出现娑婆世界,无相观音用来记录混沌万物的盂兰古卷也就随之散布在娑婆之中。古卷有神无形,可以是一砖一瓦,可以是一草一木,甚至只在一呼一吸之间。只要机缘到了,就有机会得见古卷。”
只是这机缘,十万人中也难有其一。
“那你怎么来的机缘?”九十四问。
钟离善夜笑了一下:“那时我快死了,倒在佛堂外的撞钟下,看着不远处的佛堂,瞧见里头的菩萨个个低眉慈悲,金刚凶恶怒目。可他们再恶再怒,也怒不过一个即将变作饿殍的穷光蛋,恶不过一个大字不识的坏小子。
“我看见身边等着我咽气就来啃食我的秃鹫,先把那秃鹫骂得狗血淋头,再用最后的力气把满殿神佛的祖宗十八代操了个遍,最后我听见我的胸腔发出风匣一样的喘气声,眼前一片漆黑。我以为我就要死了,结果天边金光炸开,再睁眼时,我周身盘旋着无数飞舞的金灿灿的符文,那时我很奇怪,我分明大字不识,可那些符文我个个都明白什么意思。
“我只当我上了九天,或是下了黄泉。我还在心里想,都说娑婆众生没有轮回,人死了就是黄土一抔,不见六道,不能投胎,没想到还真有地狱九幽。直到我被无相观音残留在卷中的神识一把打出古卷,看见头顶那个出门撞钟的小和尚俯身而来的脸,我才明白,我这是又活过来了。”
九十四也扬唇笑了一下:“你被打,是因为企图篡改古卷。”
钟离善夜没料到自己隐瞒之事一下子被九十四猜个正准,登时眉毛一跳,嘟嘟囔囔:“我不过是看不惯他夸下海口之后又搞砸了金乌,遗失了自己的小乌鸦,还敢厚着脸皮把那些赞美自己的陈词留在卷中,想替他擦去……”
九十四摇头:“你是想擦去,顺便再奚落观音一番。”
钟离善夜:!
九十四:“还想写个到此一游。”
钟离善夜:!!
九十四:“兴许还准备留下自己的名字。”
!!!
钟离善夜哇哇大叫:“子虚乌有!”
九十四:“说不定你还想脱了裤子撒——”
钟离善夜蓦地打断:“你想知道关于巫女铃鼓之事吗?”
九十四慢悠悠把目光转到钟离善夜脸上,挑眉道:“你不是说你没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