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他眼角笑意更深,勾头与随从使眼色,那人便捧两只腰橐上前。
“这是本官一点心意,二位副指挥尽管拿去吃酒。此等烂摊子,本官自会料理清楚,不劳二位挂心,亦无需声张。”
“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和气生财,相安无事。”
陆芮取过两只腰橐,先递与曾永忠。
曾永忠低首笑着接过,见其内装着十数银票。
票面数额瞧科不清,末尾却显见“佰两整”字样,心内喜不自胜。
早先还恨自己在司中无依无靠,人人相欺,好事轮不到,坏事少不了。
哪知今日天上掉馅饼,竟时来运转,横发大财,赶忙收好,与陆芮见礼道:
“陆大人言重了。”
陆芮心底冷笑,堪堪虚扶,转而取过另只腰橐递与赵客。
赵客冷眼打量,抬头,无甚表情道:
“还是先救人要紧。”
话罢,不待陆芮再言,抬脚便往废墟走去。
陆芮将腰橐抛还随从,久久盯其背影。
少顷,扭过头,眸光锐利如淬毒羽箭。
随从收回腰橐,知其意,点头退下。
妥当安置所有伤患,日已过申时。
清点人数,伤共一百七十三,均已送至临近医馆诊治。
死四十一,着人告慰其亲,认领下葬。
伤者众,医馆少。
故当赵客踱至济生堂时,檐下阶前已躺满了人,皆为普济寺坍塌所致伤患。
嵇葵宁正坐于堂内,持药杵研磨茜草根,得其粉末外撒伤口,以供止血包扎。
是日她甫入城,便听闻普济寺塌,有意加快脚程赶往济生堂。
里里外外忙前忙后直到现在,茶水都顾不及吃上几口。
赵客登门,她尚不曾看见,身后已响起刘盘热络的迎邀声:
“赵大人来了,快坐快坐。您稍待,草民这便去沏壶茶来……”
说着,踅身便要往后院去。
赵客唤住他道:
“先救治伤患要紧,不必顾虑我。”
刘盘听罢,点了点头,依言,踱往屋外,照拂待诊的病患。
隙间,嵇葵宁起身,要往后院清洗药帕。
赵客见状,先行揽木盆在怀。
二人相视说些什么,嵇葵宁笑笑,转身随他同去。
刘盘勾首望其身影,两手揣袖,若有所思般弯了弯眉。
步至水井,嵇葵宁将盆内污水倒入地沟,弯腰牵桶注入净水,一面搅洗,一面问道:
“普济寺塌得突然,又起于深夜,人多不防,才致伤亡数众,现下可有探明是何缘由么?”
赵客视线低垂,双眸被盆内血水映得发红,一对剑眉微蹙。
“先时救人,我曾留意过浮屠与楼台的用料。”
“前者主采松木搭柱,承重不佳倒在其次,却多用尚未全然阴干的湿木,干燥后极易令塔身收缩变形,以至倾斜坍塌。”
“后者所采砖石亦如此,表面用料济楚规整,其内却偷梁换柱,以碎石黄土充实填补。若非楼体坍塌崩碎,几乎无从察觉……”
嵇葵宁听罢,面色亦变得凝肃,又问:
“若真有偷工减料之嫌,必不会只施用于此处。”
赵客点了点头。
他明白她的意思,却并未立时应答。
他蓦地想到去岁的几件案子。
彼时土木方兴,寺庙修筑如火如荼。
照理,工部在选址以前应已详细测算过地质环境,却仍有不少地址凿坑弃填,最后又因各种缘由不了了之。
以致暴雨侵袭水土流失,冲塌附近民居,致令伤亡损失。
上项事虽未涉及偷工减料,但不知为何,他隐隐觉得,此间似乎有所关联。
可诸多案件如同弥散在浓雾中的星,光影微茫,时隐时现。
他思来想去,仍无半点头绪。
话间,有番役寻至济生堂,称兵马司指挥使周梦窗召他有事相商。
他便同嵇葵宁告辞,折身往城南去了。
嵇葵宁与刘盘夫妇半日忙得脚不沾地,好容易将送至此处的伤患安置妥当,转眼天竟已黑透。
嵇葵宁还要取笔墨记录伤情用药,刘盘皱眉道:
“你先坐下歇息片刻,哪是什么十万火急的事项……”
嵇葵宁摇摇头道:
“不用。”
旋即转身,踱至柜台前研墨。
可方走两步,眼角余光便觉察到一个身影。
那身影立在廊下,有些萧条,好似枯干的树枝。
晚风拂过廊下红灯,他的身影摇摇晃晃,仿佛下一刻便要栽倒。
嵇葵宁走近,见是肖铁生,便要他进屋来坐。
肖铁生低着头,高大的身形将灯光尽数遮挡,瞧不清他的神情。
少顷,方才微微张口,声音艰涩低沉,如同一团死气:
“桃子,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