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好。”
话甫落,他重又站起身,径自开步往前踱去。
鞭声仍于四壁回荡,不绝于耳。
只是愈往前走时,又闻另种同似有节律的声音响起,却是更为沉闷的钝响,与鞭声彼此交织,勾得人头皮发麻。
那是又一间戒律房,上演着同样戏码。
魏缉熙驻足,静静注视着那个被倒刺铁棍打得庶几体无完肤的人,少顷,忽提唇微笑。
待孙承德引沈未走近,魏缉熙又恢复适才那副慈爱相貌,脉脉注视着沈未,语中似含了几分期许:
“算起来,倒是有好一阵不曾听你唱过曲子。先前总在兰芷汀,日久亦不免乏味……”
话间,孙承德已搬来一把红褐色的挂灯椅,正摆在戒律房对过,其内情状尽可由此览之。
魏缉熙顺势坐下,身子前倾,两手交握在一起,幽幽望着前方,又道:
“还是这处好,热热闹闹的有活气,今日便在此处唱一曲罢。承德,你帮着想想,唱何样曲目好些?”
孙承德眼观鼻鼻观心,端笑上前,恭谨道:
“依奴才看,歹人被捕大人无恙,乃是顺应天道、福泽万民之事,当唱曲《天官赐福》以驱否生泰,亦是应时应景之戏。”
“好。”
魏缉熙交手称赞,侧目觑向沈未。
“你觉得如何?”
实际在场三人心内皆知,此话问与不问并无甚区别。
不远处,铁棍上的倒刺狠狠勾掉囚犯胸前一块巴掌大的皮肉。
只腰腹处仍黏连着,方不至飞掷在地,仿佛集市肉肆门前悬挂的现宰猪肉,新鲜得不时滴下血来。
那囚犯却铮铮扬首,自始至终不曾叫喊一声,唇齿皆破,满口噙血。
某一刻,沈未垂于身侧的衣袖似有些微颤抖。
这颤抖恍如一把拉满的雕弓,却又在箭矢将将离弦至际匆忙调转方向,只见他躬身抬手揖拜道:
“孙管家所言极是。”
“那便唱罢。”
沈未的脸埋在袖中,声音闷圈其中,显得有些低沉。
“是。”
少顷,他平身,双手掇袖抬至胸前交叠,眉目弯弯,面呈笑靥,声腔迤逦悦然:
“雨顺风调万民好,庆丰年人人欢乐。似这般民安泰、乐滔滔,在华胥世见了些人寿年丰,也不似清时妙……”[1]
许是这柔丽腔调在此地太过突兀,声方起,便已引得四下目光盼顾,其中自然也包括戒律房中之人。
行刑的狱卒此刻方知魏缉熙在此,慌地便要放下铁棍上前拜见。
魏缉熙见状却摆了摆手,无甚在意道:
“不必停。”
狱卒闻言称是,许是当着首辅大人的面,又许是为彰显自身恪尽职守,他打得比适才更为卖力,下手亦更重。
铁钩之下血肉横飞,红雪漫天。
这时,始终一声不吭的囚犯竟破天荒地开了口,却既非遍体鳞伤疼痛难忍的呻吟,亦非借贵人机缘为自己谋得生路的求饶。
只见那人兀地吐了口血,后凛眉,目眦欲裂,拼了最后一口气勃然大怒道:
“魏氏狗贼不得好死!老子纵是下了黄泉也不会放过你——”
他的嗓子喑哑宛如一把枯死的荆棘,目光穿过木闸门时似有一瞬飘忽。
转而又死死盯着魏缉熙,嫉恨中却隐含一抹难明的痛苦。
“——请天官赐福。”
“小圣奉上帝敕旨,进爵一品,愿长生不老,公侯世代,福禄绵长。”[2]
沈未饰冠生,踮足上前一步,左手盈虚一握以为敕旨,瞬目扬眉,念白道。
此处念白原为天官念旨赐福,肃正威仪即可。
可沈未念时却似有些吃力,字字铿锵如掷,倒宛如泣血诉状。
魏缉熙却似满意,并不理会戒律房中囚犯的叫骂,只抚掌激赏称赞:
“唱得好!”
这时,囚犯竟一改此前詈骂,亦跟着笑起来。
那笑仿佛在血水中浸泡过,湿沉沉的血腥气如浪翻涌,愈起愈盛,摧桅折杆,将沈未的唱腔都覆盖住。
狱卒见状愈奇,此人明明已被打到几近残废,却不知为何仍有这般嚣张气力。
转念一想,岂非显得自个儿气力不够,打得轻么。
思及此,他将铁棍放下,抹了把汗,而后重拾起来,狠狠抡向那人脖颈。
喉骨尽断。
鲜血喷溅在狱卒的脸上,他伸手抹去脸上沾染的浓热,拧眉低低啐道:
“晦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