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葵宁不知他作甚,目色迟疑。
却见他试探着触摸最近的望柱,指骨冰清如玉竹,修长莹白,自上而下缓缓摩挲过汉白玉石的柱身,恍如玉石相击。
只是初时铮鸣之声逐渐消弭,转而彼此纠缠交融,溜乳作花,浑然化为一体。
沈未蹲下身时,嵇葵宁蓦地呼吸一滞。
因为她猛然发觉,二人间不知何时只余一掌之隔。
这距离太近,她甚至能够感觉到他温热的呼吸正拂过自己的面颊,好似青青柳上原上催花惹草的一抹春意,撩起她鬓角几绺浅褐色的碎发。
她看到他的眼睛。
分明知晓那只是双好看却无用的眼睛,可那双眼睛却又如此明亮、宁远,仿佛湍下深潭,丘凹浚谷,正安静地端详着她。
她在他眸中看到自己的影子,反觉更加慌张,置于双膝的手心渐湿得发黏。
一颗心砰砰不停地砸至胸口,力传手背,呼吸紊乱,终不由别过脸。
沈未似无甚发觉,只收敛了那副假惺惺的笑,语气较之方才亦温柔许多:
“可惜沈某目盲,不能亲眼看见它的模样,可否劳烦姑娘与沈某言辞描摹一番,也可庶几不负此等机缘。”
“沈某在此,先谢过姑娘了。”
嵇葵宁闻言,抬眸瞧他一眼,转而又低首,望着仍伏于沈未脚背上的小黑狗。
见它亦睁着只圆溜溜的眼睛望向自己,心内不由横添几缕酸涩,缓缓道:
“它是只黑色的小狗,黑得发亮,只四爪留白。它……”
嵇葵宁顿住,似是思索什么,扫了眼沈未,见其无甚异状,接着道:
“只有左眼,另只眼睛上生有数条疤痕,许是被其他狗抓伤的。”
话落,沈未淡淡一笑,笑靥于斑斓水光中显出些许苍白。
“原来沈某与这小狗竟是天涯同路。”
“其实……”
“——它现可有名呼唤否?”
不待嵇葵宁分辩解释,沈未紧接着问道。
实际原便不知要作何辩解,只是相由心生脱口而出,此番又经沈未一问,她索性顺随,不再多言。
但真论及唤名,她与这小黑狗算来统共不过两面之缘,实不曾想过以何名呼唤之。
“它……”
可话头方出,嵇葵宁忽又福至心灵,双眸似鹿闪烁如星,目光于沈未面上疾扫而过,信誓旦旦道:
“自然有名。”
沈未问:“其名为何?”
嵇葵宁清了清嗓子,煞有介事道:
“名唤小审……”
“此名不好,应改。”
她话未说完,便见沈未额上黑线横生,皱眉道。
嵇葵宁强忍笑意,故作严肃道:
“不,此名甚好,不改。”
沈未仍黑着张脸,复摩挲着方才那根望柱,迍迍然站起身,似是气滞于胸难以释怀,转过脸,不再看她了。
此情此景,真个应了那句古话:风水轮流转,天道好轮回。
方才还是盛气凌人得意洋洋尽在掌控之姿,眼下却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吃了个闷头瘪。
嵇葵宁只觉大快人心,胸中壅塞块垒尽消,似是呼吸都顺畅不少。
见沈未起身,她亦随之而起,仿他适才模样,一本正经道:
“我素知相公虽身为伶人,却时时持禀仁义礼智君子之范,与那等惯会拜金求主见人下菜的戏伶并不同道。”
“只是此般情急,实有违君子之风,想相公如此通情达理,必不会因此犬非人族类便另眼相待,专擅字名,相公说是罢?”
不待其答,嵇葵宁接着解释:
“况此‘审’非彼‘沈’也,二者之意固然有别。”
“审,知悉也,辨别也,安定也。我以此字为名,实乃出于衷情。”
“即便它只剩一只眼睛,我仍想它识奸辨恶,遇明则栖,逢暗便弃。纵使身在流浪,亦能寻得一方安定之地,保重好自己。”
话落,二人似终于达成某种默契,皆缄言不语。
江波渔帆数点,苍穹万里繁星,夜凉千盏灯。
一时桥上万籁俱寂,嘈杂乱耳声宛如退却潮水般逝去,冲散人影重重。
桥下忽闻一老叟高呼:
“二位可要乘船否?”
却无人应答,他便不再则声,独自撑篙劈江而过。
波光如锦鲤翻背,银涛卷雪,只将一犬二人三条身影映得极亮。
此时,沈未却忽低声呻吟,伸手抚上右肘,双眉紧蹙,面色变得甚为难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