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与她说话素来不客气,那便也怪不得她同礼相待。
果见沈未身形一僵,蓦地似哑了般,不说话了。
门外依旧风雨潇潇,有雨点凭借风力潲至两厢窗格上,嗒嗒地拍打着,更衬得室内寂静得诡异。
不知过了多久,沈未方如梦初醒,慢慢转过身来,一双眼睛木然地望着某处,猛不丁笑道:
“你既看见了,便知晓我只是再低贱不过的戏伶,一介蝼蚁苟活于世,供人取笑玩乐罢了。”
“正如今日,若那人想要我死,我便活不过明日,你想从我这里讨要何样说法呢?”
他根本什么都护不住,不是么。
所以才只能眼睁睁看着母妃惨死在他面前,却无能为力。
所以才只能膝语蛇行在死敌足下,奴颜媚骨地苟活十二年。
所以才只能见着出生入死的兄弟被人凌辱,却仍得强颜欢笑,曲意逢迎。
“轰隆——”
天际赫然响彻一记惊雷,阴风怒号,云涌如鬼,仿佛来自世外的诅咒。
他此话句句可怜,但语气却铮铮如铁,丝毫没有自怜自艾、博取同情之态。
目光虽如死水,嵇葵宁却觉得那深处绝不平静,可背后究竟是什么,她也看不清楚。
“你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
这是两样事,她瞧科得清楚。
但她原无嘲人身份尊卑之意,故出言辩解一二。
还待说些什么,却忽觉左肩传来阵阵刀割般的钝痛。
想来是今日雨大风急,沾染了湿气,令伤口复发,一时忍不住呼吸急促,柳眉紧紧凑聚一处。
直至此时,始终偏立在侧宛如摆设的那名仆役方才似活过来。
见嵇葵宁面色有些发白,不禁试探着问道:
“姑娘,你怎么了?可是有哪里不适么?”
沈未闻言,亦回过神来,甫觉方才因积压的郁愤激涌上来,确有些失态。
这厢听见仆役的话,思及那日她的肩伤,虽非他有意为之,到底牵连到了不相干的人,终是出口问道:
“你的伤怎么样了?”
先前他话中句句带刺,如若针尖麦芒,此刻陡然听见这话,嵇葵宁反觉得甚不寻常。
原来也不是不能好好说人话。
她有些虚弱道:
“许是天气阴湿,肩上的伤犯了,无妨,待雨停便好了。”
沈未仍觉不大放心,对仆役道:
“去叫个大夫来。”
“我就是大夫。”
嵇葵宁道。
她是自小到大野惯了的,身子骨不似寻常闺阁小姐那般娇弱,这样的伤痛于她而言,忍一忍便过去了,确无需大动干戈。
况且现下雨大难行,待寻了大夫回来,雨怕是早已停了。
沈未此刻倒像较起真来,容色亦不似方才那般冷峻,朝她笑道:
“姑娘既身为大夫,又怎会不知医不自治这句话?若是因着误诊出了差错,届时姑娘心上更恼,再要问沈某要什么说法,那便不识好歹了。”
嵇葵宁闻言,默默收回方才他能好好说人话之语。
福至心灵,亦仿着他的语调笑道:
“相公既身为伶人,又怎会不知迟滞之好更贱于草?若是下回又生类似之事,届时公子仍是上回模样,再被人打了个鼻青脸肿,那便贻笑大方了。”
沈未听见这话,心上也不恼,却觉着这女子倒颇为伶俐,又心思敏捷,毫无矫揉造作之态。
仿佛一只狡黠的白兔,冷不防便在人手上狠咬一口,鲜血直流,却不知生得是何种模样。
这时候,章苍忽地进门来,唤了声“相公”。
随后,便命先前侍奉在内的仆役退去,走至沈未身侧,目光有意无意地瞥了眼坐在旁边的嵇葵宁。
嵇葵宁登时眼明心知,满不在意地站起身,走至花厅西边,瞧看那面坐地屏风。
约么半盏茶的功夫,她再转身时,厅内早已不见了沈未身影。
章苍见状,对嵇葵宁道:
“姑娘,我家相公现有要事,不能相陪。雨尚未停,姑娘可再坐等些时候,待风止雨歇后回去也不迟。若有需要,尽可与服侍的人说。”
说罢,便要退出去。
嵇葵宁看他一眼,又望了望头顶黑黢黢的梁柱,温声道:
“天色阴沉,此处未免太暗了些,可否劳烦你点上几盏灯烛?”
章苍闻言,点了点头,并未说什么。
只自外寻来一支火折子,吹燃后,小心地将火种覆印至一盏玉白蜡烛的棉芯。
暖橘色的光晕不时因风颤晃,闪烁明灭间,她看到他高高肿起的左脸,及其上清晰可见的暗红色掌印。
宛如一朵嗜血的曼珠沙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