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眼睛再次不由自主地望向窗外的风景,似曾相识的颜色已经铺满了西边的天空。
“……教我跳发吧飞雄。虽然女子排球这边可能在这个阶段用不太到。”
他没有问理由,回复说:“好。”
火烧般的颜色给每一年的夏天都留下了独一无二的痕迹,我的记忆,我的现在,我的未来,一切都属于这个令人着迷的季节。
哪怕我讨厌夏天。
“总之就是,这样。”承担教我发球这一重任的影山老师跟我一起,站在我们熟悉的球网前。他站在距离边线有一段距离的地方,示意我看他的动作。说完“这样”以后,他先迈出了腿,“大概在你觉得差不多的位置,往前,‘啪’地迈出一步。”
好了,完蛋了,他的拟声词开始出现了。
见我没有疑问,影山飞雄把排球抛了起来,同时在后方的那条腿也跟着往前迈,双臂摆动的同时眼睛紧紧地盯着高处的球,在它即将下落的时候双脚蹬地,猛地起跳。他的动作十分连贯,能看出来这幅动作绝对是练习过许多次才达到这样完美的程度。
“你要想着球会落到哪里,像普通的站立发球一样控制它。”
他触碰到排球的瞬间,我听到他还不忘教学:“在这里,‘嘭’地用力。”
另一声“嘭”出现,球落地,又因为地板的反作用力迅速弹飞。
——是界内。
“好厉害。”虽然从旁观的视角看过太多次影山发球,但带上他的讲解以后,我突然意识到和我认识了很长时间的这个人并不是普通的“一起打排球的玩伴”,他是带着要一直为排球付出心血的决心站在每一个比赛场上。
“学会了吗?”
影山突然凑到我面前,眼睛直愣愣地看着我。我不知道此时此刻的自己在他眼中是什么样子,但我的呼吸节奏突然乱了。我很确定这不是因为排球,也不是因为跑来跑去地追球。
我突然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在他这句话结束的时候迅速转过身,没有回答他的话就去把球捡了回来。
不知不觉间,能想起来的重要人生都已经和他有关了。我不明白自己的想法从何而起,也不懂此刻我的行动又是源于哪里。
可是我突然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回到球网的另一侧,我重新站到影山飞雄旁边。
学着他的样子丈量步子,一次又一次地尝试抛球,试着寻找那个最适合我击球的距离。我不知道我弯腰捡了多少次球,也想不起来影山飞雄给我把球递过来了多少次。
他的手指和排球一同,一次又一次清晰地出现在我的视野之中。
“啊!真的好难!”
又一次估算错了抛球的距离,连续的失败已经让我开始对自己“想学跳发”的想法产生了质疑——女子排球场上很少有强力跳发,站立发球在这个阶段也早就足够。
“你站在这里问我的原因是什么?”旁边的人像是有读心术一样,突然开口。
我扭过头,他还是保持着扭头的姿势,等待我的回答。我闭上眼睛,想把自己的思绪放空,却不由自主地在脑内一次又一次回放记忆。
从我第一次接触排球,到有了影山以外的打排球的朋友,一直到现在在新山女子。
睁开眼的时候,答案也宣之于口:“没有什么理由。如果有,那就是我想变得更强。”
影山飞雄把球接了过去,走到一边,把我放在那里的水杯拿过来,沉默地递到我的面前。他举起自己的水杯迅速喝了两口,把水咽下去时,汗水也顺着吞咽的动作流了下去。每一个细节都争先恐后地在我面前展示着,我闭上眼,胡乱地把杯子举起,思绪却早就飞走,脑内全是他的一举一动。
没有继续练习,我走到场地的边缘坐了下去。就像以前一样,只是现在在球场上。
影山飞雄依旧是坐在我旁边的位置,我发现他的腿伸直出去,已经比我长了好大一截。我们之间的身高差也逐渐拉大,我每次和他说话都需要抬起头,才能准确地和他对视,才能看到他眼睛里传达出来的东西。
莫名其妙的,眼前突然模糊了。
“我会被抛下的。”我拽了拽旁边人的手,有些委屈地说。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在他人看来大概无足轻重,可是我就是知道,影山飞雄必然能理解我迷茫犹豫的地方。我抬起头,把眼泪抹掉,可是悲观的情绪和早已生根发芽的名为“放弃”的念头突然在这个瞬间壮大。捕捉到我负面情绪的它就像游戏最后关卡残血的boss,不由分说地拼尽全力,给攻略者最后一击。
要么硬抗过去,要么就此失败。
影山飞雄抓住我拽他手指的手又松开,他突然站起身,走到我们放东西的地方打开包,不知道在找什么。我还没发问,他就回来,把那个总是拿来给我擦眼泪的手帕递到我面前。
各种情绪纠缠在一起,我的反应也变慢了。
我想把它接过来,但在我触碰到手帕边角的时候,影山突然收回了手,取而代之的是他重新凑到了我面前。他一边轻轻地把我脸上的眼泪擦掉,一边问我:“那你要放弃吗?”
我脑子突然懵了,气血上涌的同时十分慌乱,几乎是用抢的,把手帕拽了过来。
“我、我自己来。”
“嗯。”
明明是在安慰我,明明是这么亲近的肢体接触,为什么这个人的语气还是这么冷静。
我重新思考他刚刚问我的话,不知道是在回答他,还是在回答我自己:“不要。我的天分已经差一点了,不能放弃。”
“那就不放弃。”
影山飞雄再次抓住我的手,一字一顿地说。
08.
每一年的夏天都会出现无数个有晚霞的日子,火红的颜色和令人面红耳赤的肢体接触同时为我的心烦意乱埋下伏笔。
我们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坐在球场的边缘。周围的人已经走完,球场另一头的人们也无瑕顾及这边的我们,只是自己练习着。
我犹豫再三,终究还是没有挣脱他拉着我的手。影山飞雄的体温从我们肢体接触的皮肤传了过来。这份感觉与从前并肩的时候相似,我又因为影山的举动而感到迷茫和难以承受。
我扭过头,感觉自己晕乎乎的。
“你脸好红,是发烧了吗?”
让我脸红的始作俑者突然来了这么一句,我被他的不解风情气到,我有些无语,反问他:“你不觉得是因为其他的事吗?”
影山飞雄摇摇头,我看见他这副样子的同时用力回握住他的手,使他意识到之后想迅速松开。但他的反应比我快得多,常年在排球场上盯着球跑动的人不可能放过近在咫尺的变化,他沉默了一瞬,突然看向我的眼睛,一字一顿道:“我有话说。”
我的对这幅场景和接下来要发生的事都没有预想,但第六感在这一刻出奇得准确。我对他点点头,示意他继续说。
“我上次说,下次再一起看红、一起看晚霞。但是我们中间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没有见面,也没有一起打排球。我知道有的时候,你可能会因为我不太会说话而很少跟我说你的想法,但是我一直都会等你跟我说。”
我听着他这一段车轱辘一样翻来覆去的话,有些呆滞,但我们实在是对彼此太熟悉,我的重点也不自觉地跑偏:“我哪里有不跟你说了?”
影山飞雄空着的手指了指排球,问:“这次?”
我们依旧是一左一右地坐着,他在我的左边,依旧用右手牵着我的左手。我感觉他在轻轻用力,似乎是怕我挣脱,但又不敢完全让我无法反抗。
在我们沉默的几秒钟里,夕阳最后的光终于透过了体育馆高处的窗户。已经打开灯的这方天地也被染红。颜色和气味都是记忆的载体,我们依旧并肩,依旧保持着同样的姿势,面对着不远处把我们的人生连接在一起的排球。
“所以,最重要的事是我想说,我喜欢你。我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也明白这句话的,嗯……份量。”
我呆滞,但意识到他说了什么以后整个人都变得轻飘飘的。我不知道鼓起勇气或者借机说出这些话的影山飞雄到底是怎么想的,但是我看到了他紧绷的侧脸和颤抖的睫毛。他的双唇在说完刚刚那句话后就紧闭,似乎是在等待最后结果的赌徒。
我也鼓起勇气,轻轻顺势靠在他身上,说:“那在一起。”
时间推移,今天又是一个晴天。
固定在天气预报中的雨总是不会按时出现,就像我们的人生一样,偶遇靠的是缘分而非精心计算。
但我为什么觉得,我看到了雨后放晴的场景?
我曾经问过影山飞雄,他会不会权衡各个元素在他心中的份量。我的不安和焦虑从小到大都会被他抹平。我明白他对排球的爱,明白他的喜好,知道他会做什么会为了什么而努力。同样的,我的犹豫不决永远是在得到他的支持之后变得坚定。
更重要的是,我的感情并不比他浅薄半分。
我和影山飞雄在高二的最后一段时间走到了一起。已经第二次入选国家青年队代表集训名单的影山越走越远,也越走越高。
我们在一起和没在一起的区别是什么呢?没有区别。
约会、聊天,统统放到排球后面。
我们的对话总会被队友说不像是情侣,贯穿我们人生始终的那项运动成为了异形的连接者,一次又一次地把我们的相处延续。有时是我为了调整状态而向他提问,有时是他跟我讲今天训练和比赛发生的事情。没有过多的浓情蜜意,因为这已经是多年以来的习惯。
只是习惯了在他身后的我,从在一起的那一天开始,突然很想走到他的身边。我想证明自己也有独立面对一切的能力,哪怕影山飞雄已经对我足够信任与支持,我还是想告诉他,我不止一次地想成为像你一样的人。
于是我一次又一次地想办法上场,为了不被替换,练习继续一传和从他那里学来的跳发。但年复一年吸引着大量有实力球员的新山女子排球部,永远不会等待人的进步。
“我再长高一点就好了。”我总是这样说着。
“我来帮你接球。”影山飞雄把球递到我面前,示意我继续练习发球。
我的低落情绪被打开了一个口子,我抬起头看着他一直注视着我的眼睛,笑着说:“你不会安慰我一下嘛。”
影山飞雄摇了摇头,用理所当然的语气对我说:“可是我觉得你不会想听那样的话的。”
影山飞雄不会问我为什么会这样,而是积极地转移我的注意力,把我的情绪放到别的地方。我们长时间的相处没有变过,在他人眼里可能情绪积极的那一方可能是我,但事实恰恰相反。
是影山飞雄突然闯到了我的世界,也是他一直在问我要不要做某事。
沉默就是不愿意,我稍微表现出一点开心的情绪就是希望,向来在人群中不善言辞的人在我面前总会想尽办法表达自己的感情,哪怕他不知道要说什么话。
我看着他,突然笑了:“以后也想一直看你打排球。”
他也努力对我微笑着,虽然那份笑容从以前就容易让人误解。
“我会一直打下去的。”
高三,影山飞雄已经是板上钉钉的国家队队员,我则是靠着新山女子排球部首发成员的名头拿到了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但我想象中的并肩站在世界舞台上已经不可能实现。
因为我真的没有再长高了。
三年级的时候,我依旧是会被状态影响,随时被换下场的存在。
教练也问过我要不要直接转位置去打自由人,可是我很想跳起来。我的手臂从接触排球的那一天就在打飞到我面前的球,从踏入排球馆到现在,长达八年的时间,我都在努力跳跃,挥臂,想尽一切办法让自己得的分更多一点。
现实永远是残酷的。
09.
毕业前的最后一个夏天的傍晚,我和影山飞雄又一次来到久违的河川边的草地。我们背对着阳光,并肩坐在一起,我靠着他的肩膀,哪怕是夏天,也想和他待在一起。
我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就像不记得很多次比赛中身体是怎么做出第一反应来面对飞来的球一样。
我看着不远处的水面,它倒影着满天的云与苍穹。和谐统一的颜色把整个世界都变得暖洋洋的。这份温暖和夏日的炎热不同,它让人不记得温度,只能在记忆中留存这幅场景所带来的感受。
影山还在说着毕业后要签约俱乐部的事,我有一下没一下地迎合着,跟他分享我未来的规划。
“我以后不会扣你送过来的球了。”
他有些不解:“为什么?”
“因为你以后要进国家队的呀,而我确实,有那么一些,没有太多的天分和条件。”我故意不去看他的表情,只是望着不远处的天边,“排球不会离开我的生命,但是我能感受到,我的排球生涯到此为止了,飞雄。”
“坚持下去并付出更多的努力”是十八岁之前的我要做的事。
其实后来走的每一步我都很痛苦,我追逐着影山飞雄的背影,想和他并肩前行,想告诉所有人,能坚持下来的人就是有天分。
可是,这样的天分是不足以支撑一个人实现梦想的。
影山飞雄没有说话,只是低下头和我接吻,对话没有结束,取而代之的是只能听见彼此的呼吸。
我舍不得闭上眼睛,我想看着面前的他究竟是什么表情。可是我们真的离得太近了,近到视线无法对焦,近到看不见对方的表情。
我攥紧了手,又被不知道什么时候发现的他撑开。表白那天,我的手不由分说地被他握住,正如现在一般。只是相握的姿势变成了十指相扣,我不再是被动,而是和他势均力敌的进攻。
可是就像我们所面对的道路一样,我率先败下阵来,在夕阳下再次红透了脸。影山飞雄另一只手撑在我身体的另一侧,在我们分离换气期间又一次凑了过来。
“好喜欢你。”
我们的共同话题一开始就只有排球,我们对对方喜欢来源于排球,我们的世界十分相似,又截然不同。
湿热的水汽随着风传了过来,我感觉我的肺要缺氧,但又不自觉地为了“求生”贴近那个给了我这样感受的人。暧昧的空气升温,高温的天气让一切都显得热烈。我明白他并不是在转移话题,也知道我所说的话大概是已经传达到了他那里。
我们大概是太熟悉彼此的想法,也太了解对方没说出口的潜台词究竟是何含义。所以我们都不必多说——他不会对我加以劝阻,我也不会过多解释。
可是正如我所说所想的,他是努力的天才,他可以做到任何事情。
我不可以。
所以,我只是在现实面前,平静地接受了我的命运。
上大学后,校内的比赛我依旧会参加,学院与学院之间的队伍,我还是会成为那个被选中的人。但我知道,自己的水平上限已经到此为止了。
大三的时候,我已经退出了校队主力,把专心放在专业课和实习工作上。
2015年,影山飞雄正式加入施怀登阿德勒俱乐部,并在次年年初的奥运会资格赛带领日本队取得了2016里约奥运会的名额。
其实我们都不是会主动联系对方的人,不善言辞且相似的人拥有大差不差的执念。只是我们选择了截然不同的道路。
影山飞雄和我在一起以后总会提出约会,但他忙碌的训练和赛程让我们能见面的日子少之又少。再加上我单方面的逃避,只是离开了彼此不到一年的时间,line对话框的内容还是十天前。
这不是影山飞雄的错,恰恰相反,这段感情中积极维护的人一直是他。忙碌的封闭训练和为了不被外界舆论影响,大部分时候他都会选择不看手机。我的消息只要发出去,他空闲的时候还是会回复,这次是我率先选择了后退。
就像我嘴上说着“排球不会离开我的生命”,又在说完那番话后没多久就放弃了排球一样。我说着不会放弃追逐他的背影,也会突然觉得疲惫和难过,然后放弃。
曾经的我一直站在原地注视前方,因为他的前进而不断地努力,努力离他的背影更近一点。但我想不通的同时又矛盾地认识到,可能这一切结果都是被我自己造成的。
我们之间的距离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大了?
现在的我不懂新的关于排球的技巧,不像以前一样可以在旁边从细节处对他的动作“指指点点”。无奈当了胆小鬼的人选择了其他的道路,已经放弃排球的我不想耽误他的人生。
2016年夏天的末尾,里约奥运会结束后,我和我交往三年的幼驯染男友提出了分手。
在影山飞雄看来,我这种毫无征兆且没有缘由的举动就是莫名其妙。
我不敢接他打来的电话,甚至没有保留任何他的私人联系方式。唯一能做的就是选择一个空白的、没有比赛的时期,把自己会带来的影响降到最小。
有些可笑,对吧。
我们似乎是互补的,但也许也是相似的。不过大部分时候我都觉得自己和他之间的差距差得不是一星半点。
影山会积极面对一切并努力寻找解决方法,在难题面前不是退缩而是更进一步地努力。
我和他永远正相反。
十年的时间,对我来说就像做梦一样。
做梦一样的在夏日的雨天遇到影山飞雄,做梦一样地和他一起度过了无数个艳阳天。绚烂的晚霞一年又一年地出现,我们就待在一起,看了一个又一个夏天。
提出分手的原因是什么?是因为我们太过相似又完全不同。他胆子够大,而我是一个十足的胆小鬼。有的时候我也会嫉妒那些真正克服了自身负面条件而走向世界舞台的人,可是我没有这样的毅力,也没有这样的心思。
说到底,我开始打排球也只有两个原因:因为排球很有趣,因为和影山飞雄一起打排球很有趣。
从那年以后,我无数次在休赛季的假期看到那个让我欲言又止的身影。宫城县这么大,仙台城也那么大,偏偏就总是会相遇。
每次遇到这样的局面,我总会奋力躲过他想拉住我的手,匆匆说出一句“抱歉,我先走了……”边快步离开。
感受到我抗拒的人从来不会强行赶到我面前。
“下次可以再来我的比赛吗!”我听到身后的人对我大声喊着。
但我不敢回头,也不会再对他作出承诺。
两条不重合不相遇的线在夏天改变轨迹,突然并肩前行了一段时间,并组成了十分和谐的平稳假象。
曲折的轨迹交叉、重合,又在某一个时刻出现某个插曲。其中一条线一如既往地按照他所预想的道路向前行进着,他不会停下来等任何人,但他想和另一条线一同前进,奔赴相同的灿烂未来。
可是现实是残酷的,不是所有人都能坚持在同一条道路上一直行进。
就像天气一样,也像做梦一样。
10.
仙台、东京、大阪。
明明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三个城市,却成了我大学期间最常来回奔波的地方。
我不是洒脱到放弃了排球就一辈子不再和它接触的人,更何况把我引进排球世界的人现在依旧活跃在世界舞台上。
2019年春天,大学毕业的我凭借高中排球强队的出身和大学部分联赛的成绩,进入了某电视台的体育部门负责赛事报道和运动员的采访工作。
影山飞雄重新出现在我的世界里,以“影山选手”的身份,接受我的采访。
从2021年到2024年,跨越了整个亚洲,从东京到欧亚大陆另一端的巴黎,我和影山飞雄见面的次数甚至比以前还要频繁。
意大利联赛结束时,他大概就会飞回日本,享受一年中为数不多的假期。如他一般的妖怪世代的球员们逐渐成为了日本排球运动的主力,年复一年地代表这片土地征战世界级大赛。
我已经可以面不改色地和他坐在一个空间里,喊他影山选手,问他关于比赛的问题。可惜我还是没能舍弃排球,也无法彻底放下这个把我的人生改变,和我如此相似又完全相反的人。
2024年,影山飞雄回国,专心和国家队的队友磨合,备战巴黎奥运会。
奥运会出发前的赛前特辑,日本队的代表球员出发前有接受媒体的专题纪录片采访。在提问册上有这样一个问题:
“是什么促使你在排球道路上坚持了下去呢?”
今年已经二十七岁的影山选手不再是采访苦手,时间让他变得能主动表达自己的想法,也让他在面对媒体的时候以冷静而强大的状态,向所有人展示世界级选手的从容。
“我和排球的结缘是因为家人,从不记事的时候就在和排球打交道了。”他抬起头,不知道是出于什么样的感情而看向了我的眼睛,突然轻轻地勾起了嘴角。
我心下五味杂陈,只是点了点头,等他继续说下去:“……对我来说排球不仅仅是一个运动,或者说我是为了走职业的道路才打排球。准确来说,是为了排球才坚持在这条路上。排球本身就足够吸引人,也足够有趣,不是吗?”
我们依旧面对面,像无数次闲谈一样,他认真地表达着自己的观点。有一瞬间我都要恍惚,几乎要忘记这是一副什么光景,也要忽视我们中间桌子上的录音笔,还有不远处的多个拍摄不同景别的相机。
我被他的表情带回了情绪,突然觉得这次采访是前所未有的放松。我也对他笑着:“是的,影山选手。排球已经足够有趣。”
他点头,补充自己的话:“不过要说‘坚持’,能让我坚持下去的除了排球本身,还有很多东西。要挑战的比赛,没有交手过的强者。我并不甘心平淡地呆在原地。”
我再次翻看着手里的册子,却发现下一个问题是“身边对你的排球道路影响最大的人”。我想扭过头看向旁边的同事,但又觉得无关紧要。
“谢谢你的回答。那么下一个问题是,在你身边,有没有影响了你的排球道路的人呢?”
影山公事公办地认真点头。他看上去十分放松,中途休息的时候我还听到同事讨论说明明这种场合影山不会表达太多,最起码他的表述不会特别放松,需要注意采访期间的情绪调动,什么的。
我微微摆正身体,看着对面那个安稳坐着的人。他双手交叉,自然放在腿上,背部靠着椅子,但没有完全贴合。整个人就像是待在体育馆一样轻松自如。我不知道是因为他最近已经适应了这样的采访,还是因为有我在所以他有话可说。
但这幅场景对我来说也像做梦一样。
“我的祖父是把我引到排球道路上的人,在事业的选择上,有时也会受到姐姐的影响。身边的人对我来说都很重要,我的朋友几乎和队友是重合的,所以也很感谢他们。”
就在我以为这段回答已经结束,想做出总结时,影山飞雄突然看着我,说:“还有一个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人,她帮学生时期的我摆脱了很多迷茫,给了我很多继续努力的动力。我很感谢她,直至今日都觉得,能和她相遇真的太好了。”
现在接受采访也是一副大人的样子了。
高中时我和影山飞雄不打球的时候就会凑到一起,我总会心血来潮,问他一些莫名其妙的问题,还要他写签名给我,说我绝对是这个世界上他最早期的球迷。
现在,放不下的日子在夏天又再次聚集,国家队代表队员们出发前的日子大概就是这样,采访,被加油,准备出发,立下雄心壮志或者表达感情。
向来负责调动他人情绪的人突然变得被动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我努力绷着脸,不让自己的表情出现裂痕。可是不受控制的情绪化为眼泪,在眼眶打转。
我希望影山飞雄不要再继续说了,也希望他不要再摆出这幅我熟悉又陌生的样子和我谈他的过去与未来。我参与得太多,所以一旦回头去看,我的感情就像是陷入泥淖一般难以挣脱。越反抗就越被拉入池底——这不是我能接受,也不是我想看到的结果。
记得机械化的语言从我嘴里说出,在被告知“拍摄结束”的瞬间,我收拾好自己负责的部分后匆匆对着周围人道歉后,下一秒快步离开拍摄场地,走进了洗手间。
少许落到眼周的冷水让我冷静了下来,终于可以落下的泪混着水滴被我手中的纸巾擦掉。同事发来消息问我是否安好,我一一回复后开始确认接下来的工作。
一滴一滴的泪珠掉到手机屏幕上,划出痕迹,模糊了我的视线,也模糊了屏幕上同事发过来的那句“影山选手让我告诉你说‘辛苦了,早点休息’。”
她知道我和影山飞雄都是宫城县出身。
我们人生的轨迹总是分离又重逢,相交又分离。对我而言这是一把裹着糖霜的玻璃剑,吞下去定会被锐利的边缘划出血,可是我又不想用这样的形容描述我和影山飞雄过去相识的时光。
我的感情从何而起,我不知道。但是可以确定的是它从未消失。
没有理念的冲突,也没有争吵。我只是变得更加胆小,所以无论对方如何主动联系我解决问题,我都选择了忽视和放弃。
但这是理念和现实的冲突下,我们能得到的最好结果。
到这个夏天为止,我们已经出现在彼此的人生长达十八年。
2024年7月,巴黎奥运会开幕首日,排球赛程也随之开始。
飞来飞去的排球被接起,传出。坐在靠近日本队初始比赛方向记者席位的我看着影山飞雄一次又一次地把排球传给不同的攻手,把对面的拦网体系打乱,就在他们以为自己把握住局面的时候,猝不及防的二次进攻出现,球落地,这篇场地也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尖叫。
排球是一项用三次击球维系的,不能落地的球类运动。
2024年的夏天,我在巴黎重新爱上了贯穿我前半截人生的排球。
但我再也不能爱那个和排球一起出现在我生命中的人了。
11.
通过相机的取景框,我限制了自己的视野,也放大了视野。
影山飞雄脸上的汗水顺着他的面部轮廓流了下来,他接过休息区的队友递过来的毛巾,认真把汗全部擦掉。在某一个瞬间,他突然扭头,看向我所在的方向。
高速快门连续的“咔咔”声把这幅场景记录了下来,我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回忆起了自己决定放弃排球的时候。
影山飞雄只是安静地看着我,像此时此刻一样喝着水,或者在擦汗。思绪和情感的碰撞让我们都沉默。正如当时我没有再继续说话,巴黎赛场上的影山也只是看着我,把眼神传递过来。
那副场景至今还深深地印在我的眼前,听到我的话后影山先是沉默,又带着疑惑的语气问我:“为什么要放弃了?”
我说:“没有为什么,倒也没有放弃,我只是觉得应该换一个选择……大概。”
时间隔得不算短,我以为自己已经完全忘记他对我说的话,也以为自己不会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太长时间。影山飞雄只是说:“你想好了就好。”
面对人生的分叉路,我做出了不是最优解的权衡。我有的时候也想问自己,我真的想好了吗?
站在全国大赛舞台上的每一个人都会幻想自己站在世界舞台上那奖牌的样子。是我放弃了这个机会,也没有勇气想尽办法为自己寻找机会,更没有勇气突破自我。
我意识到了自己的上线,和天才相处得太久,就总以为自己努力了就会像他一样拥有属于自己的机会,可是我忘了现实是残忍的,也忘了我最一开始的想法究竟是什么。
一开始,我也只是,想和他并肩,站在那道球网前而已。
一场比赛结束,我在媒体区等待日本队队员的赛后采访。
我问站在离我最近位置的影山飞雄:“影山选手在比赛中多次传出了令人意想不到的球路,能和我们分享一下赛场上心情与想法吗?”
影山飞雄点点头,对着我的镜头说:“只是觉得那种方式能得分,我做到我应该做的事就好,剩下的就是交给队友们,而队友们也很可靠地拿下了分。我很开心。”
旁边的记者问他接下来的安排,他说:“投入下一阶段的比赛。”
一如既往的沉稳,我收好自己的设备,在离开前突然凑到离他最近的地方,小声说了一句“一切顺利”。
“嗯,你也一切顺利。”
我们各自奔赴在自己赛场上的这些年总会有不可避免的接触,曾经一次,我把相机录像按钮关闭的,他突然站起身,走到我面前问我:“你会想起来以前的日子吗?”
你会想起来以前的日子吗?
我闭上眼睛,又睁开,回答他:“人都是要往前走的,飞雄。”
一切顺利,我们的夏天依旧会有数不清的重逢的机会。
两条轨迹就这样相遇,在时间的推动下并肩前行,偶尔重合或者形成交点,也许是因为对彼此的感情,又或者是我们共同产生执念的排球。而如今的局面又何尝不是我梦想中的“并肩站在世界面前”。
只是我们变成了面对面。
所以这两条轨迹又在其他事物的作用下平行,并一直在离对方最近又无法跨越的位置继续前进。
我们大概没有错过,但夏日无端产生又贯穿生命始终的轨迹就这样悄悄地,悄悄地出现,又成为了我们真正“错过”的理由。
一切顺利,就此别过。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