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暂的停顿之后,渠殊同转身,踏进了汽车后座:“前清虽亡,皇室犹在啊。”
“海关司副司长,是我阿玛从前的旧部,要一纸许可,还是不费什么事的。”
亦泽与毓琼并肩走在山间小路,不时细心地帮她抚开横栏在面前的枝桠。
“我并不在乎旁人如何,完全是为了你,才去开口的。”亦泽很是坦诚,“洋布冲击愈烈,天行棉纱厂全然没有还手之力,已经算是毁了。他必须扶起别的产业作为替代,才不至于清算破产,沦为一个失败者、穷光蛋。我不想让你吃苦。”
“当然了,如果你愿意与他离婚,我是更加赞成的。渠殊同,他心思深沉,刚愎又不知变通,在这种乱局之中,做不成什么大事。我说过,他配不上你。”
亦泽说话直接,似乎完全没有毓琼是渠太太的意识,在她面前评价起渠殊同来也毫不留情面。
若是换了以前,且别说有人当面如此贬损渠殊同了,若是背后议论被她知道,毓琼也定是要驳斥回去的。
可是现在,她听着亦泽对他“心思深沉、刚愎又不知变通”的评价,毓琼甚至还想点头应同:“是啊,他就是那么一个人,又直又硬,让人又爱又恨。”
亦泽显然没想到毓琼竟会出言附合。他放慢了些脚步,侧头仔细看了她一眼,带些试探地询问:“眼下此间事情已了,我和戴先生马上就要返回京师了,你也想戴夫人和戴兄了吧?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回家住上几天?”
毓琼盯着不远处,有些出神。在层林之中,有拱形穹顶折射着太阳光辉,流转着斑斓色彩,如梦似幻,正是渠殊同送给她的那间玻璃设计室。
她不语,亦泽也不催促,只安静等待着。
不知等了多久,直到最后一抹阳光从彩色玻璃穹顶上消失,毓琼才终于收回视线,回过神般。
这一次,她道:“我考虑考虑吧。”
京师的新政府事务繁忙,亦泽现在是富贵闲人,不轻易出山露面,戴望鸿却没那么清闲。他担着外交总长的头衔,此次离京几日,待他处理的事务已积攒了厚厚一沓,京内几次打德律风给他,催他尽快返回。
“……其他事情倒是好说,不少前清公派留洋的留学生都回了国,通晓外文的人才已是充足,应付日常的外交事宜绰绰有余。”
戴望鸿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对毓琼很是无奈地道:
“麻烦的是,又有一批曾经由宫廷珍藏的秘宝被偷运出海,现身东京的拍卖行和收藏会,包括苏轼的《寒食帖》、几卷散轶的《永乐大典》,甚至还有一尊青铜虎食人卣。如果消息没错,那可是商朝的宝贝,决不能这样落入东洋人手里。阿爹得赶快回去,对他们提出正式的严正抗议,向他们追索回来才行。”
这些宝贝件件珍贵异常,毓琼自然熟悉。她也顾不得对父亲的不舍,急忙点头:“阿爹你快回去忙。要是空闲了,就帮我整理整理房间,说不定什么时候,我是要回去住下的!”
说到最后,话语中又习惯性地带上了小女儿的娇嗔,拖长语调,对着戴望鸿撒娇。
“致一忙着船务公司的正事,你倒是乱跑什么?”戴望鸿白她一眼,嘴上斥责,脸上却带着宠溺的笑容,连每一条皱纹都舒展开来,“多大的人了,还像小孩子一样。”
“阿爹面前,我可不就是小孩子嘛。”毓琼整个人腻在戴望鸿身上,抱着他一条手臂摇来晃去,“等到我八十岁了,头发眉毛都白了,在阿爹面前,我也照样是小孩子。”
戴望鸿故作嫌弃地要推开她,手臂却并没什么力气,几次抽动,还是稳稳当当落在毓琼怀里。
父女两个笑着相互打趣,冲淡了些离别的伤感氛围。而另一边,有人风尘仆仆地归来,迎接他的,就是一个着实让他很是惊讶的消息。
年轻男人一根油黑发亮的手杖一下一下磕着青砖地面,发出有节奏的“笃笃”声响:
“你是说,渠殊同的实验室已经研制出了优质棉籽,还用种植出的第一批成品棉,纺出了新品样纱?”
“是。”穿着和服的女人背影瘦弱,蜷缩在男人脚边,整个人几乎趴伏于地,姿态谦恭到了极点,“新纱提质降价,待来年棉花正式收成之后,便可大规模生产。一旦本土规模化生产成功,土布立刻就会重新盖过洋布,我们就很难继续通过东洋布收割优质公司和资产,那个时候……”
“我们就得不到那么多可以运回国内的白银了。”
年轻男人接过话头。他停下了用手杖敲击着地面的动作,皱眉思索了一会儿,还是非常不可置信:
“天行棉纱厂明明已经是苟延残喘了,怎么还可能会起死回生……这个消息,你确定?”
“我……”女人身子瑟缩一下,膝行几步,将额头触上男人皮鞋鞋尖,“表哥他……渠殊同他非常谨慎,我只是寻了机会从他那里套出了话,并没有亲眼见过……”
年轻男人嫌弃地踢开脚边的女人。他推了推鼻梁上一副金丝眼镜,狭长的眸子在镜片后闪着寒光:
“渠殊同到底打的什么算盘,去看看就清楚了。我们帝国的武士,没有什么是做不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