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秋道:“西北军与朔方军距离我们遥远,不得不提前先作警示。北羌作如此大规模军事调动,我相信他们也已收到风声。我不过以朋友私谊知会,并未动用朝廷文诏,算不得僭越。但关内侯和永定侯都是聪明人,他们会知道该如何办。”
烈长空犹豫片刻,道:“少主有没有想过最坏的可能?”
阿秋理所当然地道:“就是他们都不出兵,坐视北羌吞并我朝?”
烈长空道:“少主曾对关内侯有救命之恩,关内侯义誉海内,理应不会如此抉择。西北樊门更是世代抗击北羌,且小樊将军在宫中也可算半个质子,不出兵的可能性小之又小。只不过……”
他小心地道:“国家大事并非个人私交,他们二位亦要对一方子民生死负责。”
阿秋直看进他眼里去,冷静地道:“如此说,你是否也不看好南朝这一战?”
烈长空叹了口气,沉声道:“我可以说真话么?”
阿秋心头一跳,已不动声色按住镂月剑柄,道:“请说。”
烈长空眼中犀利光芒亮起,道:“我跟随少师十年,无比清楚南朝如今的一草一木,都凝聚着他的心血。但要打赢眼前这场仗,在我看来几近没有可能。其最致命处,便在时间。”
他继续道:“少师在时,无一日不想北伐,但总因内局未定,人心未齐,无法轻易做出决定。说到底,前桓当时留下的是个烂摊子,少师出而收拾乱局,结束南朝境内四分五裂的情况,这是谁都乐见的情形。但贸然出师攻打北羌,则要冒巨大风险,一不小心便会将多年的和平果实拱手送人,因此必须有必胜把握方可成行。”
阿秋言简意赅总结道:“就是说,师父帮他们平叛,稳定家园,大家是很乐意的,故此一呼百应。但若要他们提头卖命,拿全副家当去赌一场不可知的风险,则没有人肯做。”
烈长空道:“少主英明。故少师一直无论对内还是对外的策略,均是镇之以静,全力休养生息。从不提战议。但你看他虽然在朝中威重令行,十年来却从不试图插手削弱裴家的建章师,便可知他意在保持建章师的战力。而他同时不断联络远在幽燕的关内侯,又特地在本代飞凤四卫中提名小樊将军,让樊氏一族自边塞而入内廷,便知他从未忘记北伐。”
他吁了一口气,道:“北伐虽难,但给予足够时间凝聚人心、达成共识,亦未尝不可。看你们这一代,无论裴大小姐、太子殿下、小樊将军,上官大小姐,均是可摒弃家族门户之见,锐意进取之人,若再给五到十年时间,我相信大事可成。只是,这场仗来得太快了。”
阿秋冷静地道:“你是指东光侯猝然过世,小裴未来得及完成对建章师的全面掌控,关内侯经历上次血战杀出建章城之事,对我们大概呈观望之态。而且,事出仓猝,南朝内部上下毫无立刻作战的思想准备,虽然如上官家般屹立风雨百年不倒的门阀必随时早做好应对任何变化,但其他人却并不会是这般。”
她再度望向落玉坊,道:“且斛律光这一趟来,明为和亲实图分化我南朝人心,更扯出南朝可能还有暗中投靠北羌的霜华堂传承。大衍立国只得十年,根基仍浅,且前半段多靠着师父的威望压着,而今师父已去,继承他地位的却是我这个半年前才冒起的大司乐。”
烈长空望她一眼,深深地道:“其实单以人心凝聚力而论,我们大衍如今已然不算差了。但最要命的是,我们此刻面临的对手,恐怕也是中原汉统王朝千百年来从未遇见过的强大敌人。”
阿秋道:“你是说如今的北羌,已然非草原上只会打仗的游牧民族,不单有雄厚兵力,且融合了汉人治国的经验,和权谋兵略。”
烈长空叹了口气,道:“只看这宁王斛律光,你便可知。以往胡族虽兵强马壮,虎狼之师,军事实力远胜我们,但实则一盘散沙各自为政,攻城、屠掠的作战风格与他们在草原上劫掠类似。看着势如破竹席卷天地,但只要一仗打不下,各个部落立成一盘散沙,再各个击破便有机会,当年前中书令大人便如此取得了渡江大捷。但如今他们这般谋定后动,智珠在握,一看便知背后必有高人指引。”
阿秋心中忽然掠过一人负手孑然独立,背对雪山草原的雄伟背影,心头蓦然生出一阵寒意。
那便是师父,兰陵堂主人万俟清。
她忽然失去往日的镇静,不耐烦地道:“你此刻说这些,是要叫我放弃吗?”
她忽然想起一事,转脸直视烈长空,直看入他眼睛里去:
“还是说,你天权烈家已经做出了明哲保身,作壁上观的决定,你只是来通知我一声?”
烈长空面色变幻,片刻后才道:“若我说,确是如此,少主是否会知难而退?”
阿秋斩钉截铁道:“自然不会!”
烈长空未料到她竟这般坚决,诧异道:“失去少师御者的力量,你便真的成了有名无实的一个空头摄政,为何不退?”
阿秋并未看他,而是望向落玉坊此刻已漆黑一片,只余某处仍亮着的灯光,沉声道:“师父当年襄助天下时,只人孤剑,尚无少师御者,他还不是一样地要做该做的事!”
她再道:“很多事,我们会选择去做,并非因有必胜把握,而是因为那么做是对的。”
她再度回头,望了烈长空一眼,道:“天权烈家既已经决定退出,你作为烈家长子,烈家这一代的掌舵人,回去自己的家族罢!”
而后阿秋再不多看他一眼,长身而起,直投入落玉坊后院中去。
自幼至长,阿秋有种天性,便是愈艰难,愈不服输。
遇到的事越是打击沉重,心中反而自动会生出一股无名力量,撑着她绝不低头。
她悄无声息全面展开“地隐”之术,使身形气息完全溶入夜色中这片花草藤木的天地,即便是素柔花那样的高手,亦绝难发现她的行踪。
虽然她在烈长空面前言之凿凿,进退滴水不漏。但她一生之中,从未感到如此地茫然与不知所措。
她面对的是北羌十万大军南下的压力,和南朝内暗涌的潜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