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帐陈旧发黄,但其上的织孔清晰得丝丝洞明,光线透入,恍如隔世。
不知为何,她便知道这间屋子是栎阳废宫的偏殿卧室,像是前世曾经历的情景,一见如故。
她渐渐想起之前的事来。
她来访栎阳神君,却在大殿中受那异兽烛龙惊吓,昏阙了过去。
然后,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在梦的结尾,她再度见到了顾逸。
一想到这点,她竟有不想醒来的感觉。
顾逸。
她已有多久不曾再叫过这个名字。
无论从前还是以后,她都只会在对着他本人时,才会大胆叫出“顾逸”这两个字。
当顾逸不在了,她此后向人提起他时,永远只会提“师父”。
对面的人开口,声音低沉,仍然压抑:“你方才在叫谁?”
是方才那栎阳神君的声音。
阿秋可说是被骇了一跳。皆因她从未想到过,栎阳神君本人居然会坐在她对面,向她说话。
本想揭开帐幕的手,一时立刻被吓得缩了回来。
她顿了顿,决定如实回答:“我刚才,做了噩梦,梦里是在叫我师父。”
神君淡淡地“嗯”了一声,也不见如何情绪。
片刻后,他道:“你都梦见了什么?”
阿秋刚要夺口而出的话,忽然噎住,再不能多说一个字。
温热的眼泪,就那般落了下来。起初如雨滴,其后便如雨季里波涛汹涌的河流,根本无法抑制。
她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心间空空荡荡,只觉悲恸。
栎阳神君一言不发,似是踌躇片刻。而后终于站了起来,走到床前。
灯火将他的影子投到床帐上,可出乎意外的,阿秋生平首次,对于一个陌生存在的接近,没有生出任何警惕感觉。
也许因为神君非人,阿秋在他身上根本无法捕捉他属于人类的律动和气息。故此阿秋也不觉得,他会害她。
若他想害她,方才令烛龙直接吞了她便是,自不必大费周章将她带到偏殿来。
神君缓和了口气,试探地道:“你是否想念你师父了?”
他问得很小心,阿秋却能感受到这位神君的宽仁和善意。奈何她此刻实在说不出话,无法回答。
神君见她不答,自顾自地道:“若你实在想念,他又不曾死,去找他便是了。”
阿秋听得分明,他的语气里有着淡淡的嗔怪之意,倒像是怪她不去找她师父?
阿秋只得擦了把眼泪,软弱地道:“我须得完成师父的托付,才有颜面去见他。”
神君淡然道:“你难道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见他还须得有颜面?”
阿秋被他一语问倒,半天说不上话来,嗫嚅道:“也……没什么事。我只是……”
只是如今想起顾逸,便如同隔着天堑鸿沟。散功之后的顾逸,还是从前那个人吗?他又还愿意见她吗?若是相见,又该以何种身份相处呢?
她平日不去思考,便是为了回避这些问题。
顾逸最后的嘱托,便是要她承他之志,回到朝中。他并没有说过别的。而她,自也不会想到去违背他的意愿。
没有顾逸,她也得在这世间继续行走下去。
但只有到了噩梦惊醒的此刻,她才恍然发觉,顾逸似乎是她前半生里,回望时唯一稳定可靠的支点。
别的事情,想起来似乎都并不那么开心。
神君继续道:“还是说,你其实并不想见他。”
他淡声道:“你行走朝堂之上,自然也有你的抱负与责任。此刻顾逸不过一个废人而已,你不想花时间在他身上,也属正常。”
阿秋立刻便反驳道:“无论武功是否在身,师父在我心中如天人一般,只有他嫌我累赘无用的,我若有机会陪在他身边,哪怕一刻一瞬,我都愿以一切去交换!”
只听得神君似是轻笑了一声。
阿秋立刻恍然,骤生疑问:她方才只承认了她想念师父,却不曾提起过“顾逸”之名,栎阳神君何以一口便能道出她师父便是顾逸?但旋即又释然,看来神君果然居于宫中,年深月久,而顾逸身为一朝重臣,他知晓顾逸也属正常。
她还未来得及问神君,何以如此熟悉顾逸,便连他散功之事都知道得如此清楚,神君已然郑重道:“既如此,我要你做一个选择。”
他继续道:“你此来,是为求《韶》、《武》舞姿原貌。这些舞蹈,我都曾从百年前的宫廷舞师学过,可以演示给你看。但你也须知,神人面前,不能妄求。你须付出代价。”
阿秋便即在床上拜倒,道:“大恩不言谢。无论神君作何要求,只要阿秋办得到的,必然肝脑涂地,在所不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