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秋当时冒险去接顾逸的“灵枢”,确是竭尽全力,根本无法分心旁顾,因万俟清贯注琴身的力道,将其掷出的方向既刁钻又古怪,若她稍微分些神,恐怕就是柱毁弦断的结果。
若万俟清当时趁机出手,几可以肯定,阿秋必定自身难保。
而他听见阿秋上来,掐在她踏足台上的那一刻,终结琴曲,将“灵枢”故意地抛掷而出,亦未必不存了设下陷阱之意。
那琴阿秋本不该接的。任何刺者都知道,那是将自己置于危险之中。
阿秋在他身后轻声地道:“我并不知道,师父会不会趁机出手杀我。”
万俟清全身剧震,难以置信地转过身来,瞧着阿秋。
阿秋回望着他,清楚地道:“我那时眼中,只有灵枢不能被损坏这一件事而已。”
她又轻又快地继续说道:“我只知,若非因为我,师父今晚不会出现在顾逸师父的金陵台,更不会故意地要摔他的琴以泄愤。若今夜灵枢被毁,毫无疑问根源在我。我不愿见到如此情形。”
万俟清面上忽然变得苍白,他唇边浮现一丝怆然笑意,道:“阿秋,你有否想过,你高估了你自己在为师心中的份量呢?你为何觉得,为师会为了区区一个你而偏狭至要摔顾逸的琴呢?”
他负手望着金陵台外,瞧那夜风猎猎掠过树枝,叹道:“从来没有人能令我真正动气,因我觉得世间每一个人,都不过是覆载天地之道的棋子。而阿秋你,在我眼中也不过如此。为师所有的经营,不过是道与术而已,却永远不会包含喜憎爱恨的感情。”
阿秋却毫不退让地道:“师父若只为了与顾逸师父分胜负高下,根本用不到今夜来这里。天地之大,兰陵堂可以挑战少师御者,师父亦可亲自去寻顾逸师父决斗,根本用不着入其之室,奏其之琴。师父从来都不会屑于做这些鸡鸣狗盗之事。”
万俟清脸上血色尽褪,竟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大约这是生平第一次,有人当面对他指出,他在乎。而他从来都以为自己,不曾在乎。
阿秋的眼睛黑白分明,是那般干净。也唯有那样的干净,才能清楚地看到他的心里隐藏着的,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情分。
虽与当年性质不同,但这情形又与当年何等相似,只是当时,却已惘然。
半晌,他才寂然道:“所以,你在赌为师对你的感情,你笃定为师不舍得杀你?”
他眼中说不出是失望,还是其他情绪:“所以为师对你的感情,就值顾逸的一把琴?”
阿秋神色复杂地回望万俟清,道:“并不。师父,我想我已经说过了。我并不知道你会不会杀我。那一念之间,我只知道我要保住顾逸师父的琴,若你那时全力出手,多半会是人琴俱碎的结果。”
万俟清厉声喝道:“难道我没有教过你,性命远比任何身外之物重要?或者是顾逸也没有教过你?若他今日在此,见你为了他的琴而死,难道这就是他想看见的结果?”
阿秋轻而坚定地道:“自我第一次听到灵枢在顾逸师父手下发出的琴音,便有种回家的感觉。我不能看它因我损毁于此,那不仅是对顾逸师父的忠诚,也是我心中的一丝执念。”
孰料万俟清听到这一句,神色更加剧变。他哑声道:“回家的感觉?所以,兰陵堂是将你抚养长大的地方,你却永不觉得那是家。”
他仰天长笑道:“顾逸的琴声令你有回家的感觉,可你在神兵堂后山听了我十多年的箫声,你也不觉得那是家园。”
阿秋清晰地道:“师父的箫声怎会给人家的感觉呢?师父的箫声中只有深深的寂寞,和恍若无根飘萍的心的痕迹,那是师父的洒脱,也是师父的伤痛,但唯独,不会是任何人可以安心休憩的家园。”
万俟清建立兰陵堂,本来就不是为堂中任何一个人建立的家园。兰陵堂是天下刺者的神殿,策士云集的圣所,斥候暗探铁骑的大本营,但它不可能是家。
阿秋并未打算以此责怪师父,毕竟师父不欠她什么。但她希望师父面对真实。
既面对真实的自己,也面对兰陵堂师徒传承的本相。
师父本身并不是温暖的人,他却希望弟子眷恋他,而这至少在她身上,并无可能。
万俟清长笑道:“你既觉得我的音律不如顾逸,那么我倒要看看你这位顾逸的弟子,新朝的大司乐,是否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拥有超越我的乐律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