皆因这个问题,怕诸臣甚至谢朗心头都悬置已久,但没有人敢轻易问出,因难料这试探的后果。
北羌这当儿来使,本来就是吉凶难测,多半亦存了试探之心。谁也不晓得是否一言不合,便会是秣马长江,兵刃相见的结果。
墨夷明月的深邃双目,终于再度亮起,便如见到一柄利刃出世一般。
他微笑道:“天命改迁,日月变易,世无万古不易的宗主君权,一切要看实际形势变化,否则便是刻舟求剑,不知司乐大人以为然否?”
他没有断然否决阿秋的说法,却也没有承认,是保留了足够讨论的诚意与空间,由此亦可看出北羌此来的态度,至少不是挑衅敌对。
而北羌与大衍朝堂之上兵不血刃的政治正统、人心向背之争,则由阿秋毫无胆怯的这一言,正式拉开序幕。
墨夷明月却不给阿秋回答机会,以手按胸,郑重向谢朗道:“本使此来,并非协商两国间具体的联盟条款,那将是三个月之后,敝国宁王到来时,和陛下商讨的问题。本使只是作为先锋,来看看贵国和谈的意愿,以及合作能达到甚么样的程度,好决定我方出使的人选和时间。”
他这番话便回避开了北羌与大衍是君臣还是主宾的问题,皆因他已明言这是王庭使者团才有权力展开商讨的问题。他只是来确定南朝是否有意愿展开和谈,又愿意在哪些范围类开放合作,从而可界定此次会见的界线和量级。
当然,谢朗愿意在群臣面前接见他,便已表明了南朝至少是不拒绝这次会见的。
而墨夷明月的这番话,其实亦是在试探南朝,对于北羌这次明为来使实为试探的会见,究竟可以容忍到甚么样的程度。
谢朗却不立即回答,而是瞧向阿秋,道:“司乐是少师传人,此问可由你代少师作答。”
墨夷明月眼中再度亮起诧异神色,包括朝堂上一众官员,除开赵灵应,和面无表情的公仪休,也都或多或少流露出出乎意料之色。
人人皆知阿秋是少师传人,但按此前情形,多半认为谢朗对阿秋的期待,也就是在礼乐制度完善上下功夫,恢复先王雅乐,传承上古乐舞,但没有想到,谢朗竟会在代表国家的使臣面前,公然亮出阿秋少师传人的身份,并指定她为顾逸代言。
这样一来,她便等于被推到了天下人面前,因等于公然表明她可以参与讨论国事,且意见举足轻重。
阿秋毫不客气地道:“贵使既然主动前来我国,必是有为而来,决不会是一时兴起,拍脑袋的举动。贵使何不将你们的诉求坦率提出,也让我方有个考量,好作答复?实话实说,江南人地富庶,鱼米之乡,我们不觉得有缺什么,非要求诸贵国,所以并不明白会见意义何在。”
这几句却是连消带打,彻底将皮球踢回给墨夷明月,表明会盟是你们提出的,界线自然由你们来划。要摸的,却是对方的底牌和目的。
墨夷明月眼睛微眯,射出凛冽寒光,微笑道:“司乐的口舌,便如你的匕首那般锋快。”
阿秋毫不退让道:“贵使的肚肠,怕连海里的乌贼也要自叹不如。”这却是讽刺墨夷明月腹黑了。
墨夷明月险些绷不住要笑,立刻收敛脸容,正色道:“我们前来,自然是带了最大的诚意,希望两国友好往来,永结兄弟情谊。”
他继续道:“可以说的是,我方至少有两个美好愿望,其一,便是希望能与贵国和亲,千秋万世,永为姻亲。其二,则是听闻贵国此刻正有东南叛乱,我国愿为陛下出兵征讨,替陛下解燃眉之急。”
墨夷明月这两个“美好愿望”刚宣之于口,整个殿内几乎是立刻便掀起了轩然大波。
连熟知他性情,自小与他打惯了架的阿秋,暗中眉毛拧成了川字。
二师兄不愧是江湖传闻的“以德服人”。原因是无论多么缺德的话,在他说来,都能面不改色,且充满美好憧憬。若非阿秋深了解他,几乎都要听信不疑。
北羌提出的两个要求的第一个和亲,无非就是要求质子。
可自上官谨指挥樊缨、裴元礼、李明远联军打赢胡马妄图南下的渡江之战后,二十年间南朝与北羌素无来往,既非北羌臣属,也不曾战败,凭什么要忽然交出一名质子去?
而至于第二个“美好愿望”,要替大衍出兵平定此刻的吴地之乱,更是无法想象的事。朝中公卿但凡有脑子者,都不会接受将北羌虎狼之师引入江南的想法。
吴地叛乱的确令谢朗和朝廷上出自中原门阀的世家头疼,因这代表的是南方本土世族对中原南渡门阀的抗议,亦不是那么好出兵镇压的,因你死我活只会两败俱伤,徒然便宜一旁虎视眈眈的北羌。但谢朗无论如何,亦不会目光短浅到引进北羌之师,给自己招来无穷后患。
果然酒无好酒,会无好会。北羌这当儿差使者来和谈,自然不是来吃素的。
这两个要求,几乎是明晃晃的挑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