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秋先是错愕,却继又释然:这才说得通。萧羽作为北方门阀萧氏之女,出身与上官玗琪、裴萸类似,这才像是飞凤卫的绝佳人选。因为飞凤卫本身明明白白,便是女子入世及入仕的道途。
厉无咎道:“为何换作萧长安,我也不清楚。但我当时收下萧羽这个弟子,便是为了顾逸。”
他的思绪,仿佛沉入了很久之前的岁月中去。
他至今仍然记得,顾逸离山之前,曾问他今后会做什么。
那时偌大的隐世宗内,还只有他们两个人,多的是残垣断瓦,漏雨的天井,百年生灰的丹炉。
他想了想,便道:“大约会收一些弟子。”
顾逸不以为然地道:“教导弟子极费心血,又需机缘,以你修为至少还有百年岁月,何必急着收徒。”
他极慢极慢地道:“传承宗门只是一方面原因,另一方面,我想你将来有人可用。”
顾逸正在吃饭,险些被呛到。他只顿了一顿,半晌后闷声道:“那你要到山外去,找人会快一些。否则坐在这山里等,一百年也等不来一个求道之人。”
阿秋至此,终于隐约觉出了厉无咎这场生死关劫的起因。
仍是因为顾逸的入世心愿。
厉无咎刚要往下说时,阿秋已然截断他道:“若是你此生,都不曾遇见师父出关,是否会就那么平静地在山中度过一辈子?”
就如在他之前,许多寂寞无为的道门先辈一样,数着山中岁月,看白云生灭,就那么悠游自得地度过一世。
而到了此刻,她代顾逸,对厉无咎生出的愧疚,便更多了一层。
厉无咎一生与世无争,对顾逸只有帮助而从没有伤害,孰料对他自己伤害最大的两次抉择,都是因顾逸而作出。
第一次,便是收萧羽为徒。
第二次,便是应萧长安之赌。
厉无咎微笑道:“顾逸不阻拦我收徒,其实是怕他离开后,我会寂寞。”
阿秋为之语结。片刻后,才问道:“仙人也会寂寞吗?”她虽然没有见过仙人,但在她心目中,厉无咎便算是仙人一般的存在了。
厉无咎又笑了,道:“他以为我会。”
阿秋再度哑口无言,想不到顾逸还有这般细腻一面,孰料厉无咎接下来的话更令她既吃惊,又好笑:
“而我,的确会。”
在顾逸破关而出之前,很长的岁月里,他都是独自隐居于宗门秘境,之前虽有下山入人市喧嚣悬壶济世的经历,他终究不是红尘中人,看世间亦多半以好奇心情来看。
但和顾逸谈天说地的这些日子,对他来说是很新奇的经历。
顾逸见解每每不俗,教他写字、读书、人事应对之类,亦是稍一点拨便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说到底,顾逸若肯开口说话,本来就不是乏味无趣之人,只是他大多时不爱与人闲谈而已。
顾逸百年前便是太子,文学武功皆出众,亦通悉世情,只是不熟悉人间当下境况。得厉无咎稍稍指点,便能明白如今时事,且能对答入流,甚至看得比厉无咎更加通透,亦令他常有别开生面之感。
因此,当顾逸将要离山,他心中当真平添了几分寂寞之情。
人只知山中一日,如世上千年,孰不知山中千年,亦只如一日。时光如白驹过隙,倥偬而过,而岁月竟似在他身上毫不会留下痕迹。
故此,顾逸离开后不久,他便也即下山云游去了。
遇见萧羽时,他正在洛阳街头,提着一块“子牙神算”的黑字白布幌子,混在城墙根的流民之中。
那是战乱毁后的洛阳,十室九空。北羌刚刚平定此城不久,正在肃清、查缴城内各方势力。大街上的商铺多半被洗劫一空,连小摊小贩均不敢出来摆摊,因人人性命要紧。
自古穷算命,富烧香,而这等艰难时世下,眼见今日不知明日的事,穷人更没有闲钱算命。他这面幌子,便显得尤其扎眼了。
厉无咎行到这里,却是因为洛阳是大城,从前人烟繁盛。而历来高人入市,多隐于医卜星相中。他想着世道富庶时,人人多思争功名利禄,故欲入道者少,而世道艰难时,读书人每每无功名可挣,倒可能多几个向道之人。
流民中有老人看他一身破敝布袍,扛着这面幌子,虽这行人亦多是困苦潦倒之民,却不由得发出了嗤笑:“你这儿郎,生得一幅好相貌,年纪轻轻却不学文学武,也不种地打铁,不找正经营生,却学这招摇撞骗的门道,若你祖宗有灵,岂不给你气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