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无咎叹了口气道:“这是我新画的,旧的在这里。”他伸手自大案底下掏出一卷帛画,递给顾逸瞧。
顾逸一打开,可不是与堂前此刻所悬的道祖像几乎一模一样,只是旧得多了。
最令人哭笑不得者,道祖面上竟然被人以笔墨,涂了一只大大的乌龟,下笔之人如有神助,气势磅礴,一侧还题着四个大字:“甚么鸟人。”
而瞧着眼前这些东西,顾逸却隐约记起了自己这些日子所作的一些怪诞无羁之梦。有一回,他梦中甚是饥饿,便去丹房里翻找吃的,将黄精、山药等物吃了大半。
又有一回,他忽梦见自己独坐深山穷谷,天塞地壅,四顾无人,甚是孤独,一怒起来,便将所见的花花草草都拔了个干净。
至于眼前祖师像的事,他记不清楚了,但他不用记,亦知是自己所为。因为他最近正跟着厉无咎学写当代之书,这画像上的字迹虽然潦草狂乱,但他还是认得是自己的字。
他哑口无言,再说不出半句话。
厉无咎至此才凝重地道:“你确定,你还是要下山?”
这一问别有深意,顾逸自然知他想法。
他的情况仍然怪异,化神丹只能抑制他的另一面,却不能消除,必须每月服用,且每月他必然会有一次恢复原形,且各种捣乱释放天性。若在大宛山中,由厉无咎看着,还出不了什么大岔子,可若入人世,身边亦无可信之人,谁也不知会出什么状况。
或被当作妖人押送至官府,或被巫师方士作法驱逐,甚或被村民乱棒驱赶毒打,都是有可能的。
他武功虽然高绝,但怕的亦是他迷惑之中大开杀戒,给自己造成无法挽回的心魔,那便真成了魔头了。
顾逸沉默片刻,道:“你知道,我此刻虽修成化外之身,却并没有可供我一直等下去的岁月。”
厉无咎亦自默然。
一百年前,顾逸入关之前,正是天下大乱之始,其时社会虽依然繁荣,但人心已现凋弊荒淫之象。隐世宗当时的祖师为顾逸卜算过,言大乱之后必有大治,而要待百年之后,帝星出现,治兆始现。顾逸知世间此刻无可为之处,唯有毒蛇猛兽相食,故决定入关以待百年。
化外之身并非不死之身,当他出关之后,便重新进入了人间岁月,他只有这一生的时间,而且,中间可能因为种种机缘而成夭寿之人,毕竟这一百年的时间,是盗窃天地造化而得之。
厉无咎作为内宗宗主,早已臻至“方可方不可”的心境,并无非要成就某事之心。但一个人若肯如活死人般坐上一百年,只为实现心中大愿与师门的托付,他也不能坐视不管。
厉无咎沉默片刻,道:“那等三天后,我为你开卜筮之阵,等我替你看明时在何时,位应何方。”
顾逸身为鬼谷传人,亦知卜筮之术伤占卜之人的天年寿数,推辞道:“不必了。人间事,以人理推之即可,而人理不过利益与权势。我亦略通识人与看势,待我入世,于当今各方逐鹿天下的势力之中盘旋一二,目测神知,便也能看得七七八八,不必你耗费心力推算天机。”
厉无咎再度默然,而后道:“若开阵卜筮,会为你节约时间。”
顾逸亦是默了一瞬。
的确,时间是他最为宝贵的东西。当今各方势力混战天下,泥沙俱下,不乏混水摸鱼、就中取利之辈,等得他一家家试探完,那要等到几时?天底下没有势力不想得到鬼谷传人,因从战国时起,鬼谷传人即是一国崛起强盛的保证,苏秦张仪,孙膑庞涓,再到西汉黄石公所传张子房,这些人无不与鬼谷有着千丝万缕联系。
历代帝王中甚至有种传说,鬼谷传人不仅是王者之师,且怀有长生不老之术——看顾逸便可明白,所谓的长生不老术是什么。但天下诸侯豪强对鬼谷的好奇心,却不会因此而止。
顾逸如此以身入局,游走诸侯之间,暴露于世人眼前,尤其在他本身有这般大的弱点之时,实则是很危险的事。
阿秋终于明白,轻启朱唇道:“最后,厉宗主为你卜算了天机。”她不禁双眸亮起如星,道:“那就是南朝是天下所归,所以你直接便去了建章。”
一直听着的萧羽,亦忍不住颔首。
阿秋是从后来的结果,猜到其过程的。人人皆知顾逸并未游走天下。他的第一次亮相,便是提三尺镂月剑平定南朝内乱,随后扶持门阀中最有德望的谢家上位,接着清理门阀,削弱本土豪强,没有一步错棋或者废棋,步步紧扣,只用了十年便缔造了大衍的清平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