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二,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萧家此约,针对的是厉无咎和顾逸的关系。
抛开十年后天下真的会属于谁的问题不论,若此刻厉无咎不肯应赌,即是表明不看好南朝,那么此讯息一旦传出,顾逸所在的南朝政权,高层恐怕立刻要分崩离析。顾逸所为之努力营谋的十年,立将付诸流水。
若注定国土将是他人的,早投降得到的好处,却要胜过负隅顽抗多多。
因此,无论结果为何,只看顾逸面上,厉无咎必须应赌,且必须赌南朝是赢的一方。
但她所不知的是,厉无咎若肯如此押注,押下的自然并非一句空口白话。
他是天生的卜筮者,原本应超然世外,不入红尘,只要他开口押注,便是以身入局。而若他硬开口应赌,为的是一个必定会输的结果,无异于卜筮者逆天而行,以自身性命气运相抗天命运数。
于情谊又或者大义,厉无咎不能不站在顾逸一边;而于天机而言,无论他应赌或者不应,都会付出致命代价。
当萧长安提出这一赌约时,厉无咎便已然没有退路。
顾逸闭上眼睛,以仅余的心力,想象着萧羽所描绘的,厉无咎最后的应战。
现在回忆起来,厉无咎当是他生平所见的,最具仙人之姿的男子。他面庞清秀白皙,一双长眉浓而清,最为吸引人是他的眼神,那是宛如赤子一般纯净、清澈,却又看透一切的眼神,仿佛无时无刻都在散发着对这世界的好奇。
他从不会对任何人有敌意,而只会怀着真挚的感情去探究。
当然,没有任何事情,能瞒掉他的眼睛。
顾逸其实很想知道,厉无咎当时,面对着与他从无冤仇,却这般处心积虑要毁了他的萧长安,会生出怎样的感想。
他亦记得,当初大江之上,他对着以青蜂针暗算于他的萧长安,脱口而出:“厉无咎的弟子,不会有坏人,我信他”之时,萧长安眼中流露出的复杂情绪。
世间会有人,伤害厉无咎而无任何内疚的吗?
萧羽闭上双目,凄然道:“师父沉默片刻,最后应道:我赌。”
厉无咎一直背对着萧长安,远眺雾霭悠然升起的山峦,心神似沉入了大宛山广袤幽深的森林仙境中去,并未因他的话有任何震惊或意外。直到萧长安脱口说出那个足以震惊天下的赌约,他的身形姿态亦未有丝毫变化。
当萧长安最后一个字吐出时,厉无咎终于转过身来,直视着他的眼睛。
就在那时,萧羽清楚看到师父眼神的变化。
那是一种自幽深而逐渐变得明亮的光华,清澈却又深邃,却带着穿透人心的奇异力量。
那视线深深凝住萧长安,仿佛要看到他的心里去,甚至要看通看透他身后的一切因缘,人事,甚至是天下局面与其中的个人命运。
一时间,似乎整个山头都亮了起来,这片天地亦泛着奇异的动感和韵律。
胜券在握的萧长安,脸色亦忽然变作惨白。
厉无咎轻声说话,那声音却宛如雷击,重重地敲击在他耳膜之上:“我看到,你会爱上一个你得不到的女子,那将是你一生唯一一次,懂得感情的契机。”
若是平时有人对着萧长安说这般的话,他定然是嗤之以鼻,大笑以对。
他从来看不起感情,更遑论为任何人动心。
但此刻他发现他说不出话来。厉无咎这宛如宿命的诅咒,竟是对着他的心说的。
是在他心中响起,宛如他自言自语一般。而他亦于此时,感到心脏剧震之后,便是宛如雷噬的剧痛。
他身体无恙,灵魂却在剧痛之中挣扎着想:这是,厉无咎的报复么?
旋即醒悟,厉无咎并没有做什么,他只是说出他看到的事。
便足以,损坏他的道心。
到得此刻,他亦明白一件事,那就是如果打赌,世界上根本没有人能够赢过厉无咎的天机神目。
厉无咎宛如山河惊雷的声音,无情无绪在这处山头绽开:“我赌。”